松间鹤

bjd娃娘;
佛系同人写手;天雷鬼灭义忍
新选组厨;
翻译。

【自翻】木内昇《幕末の青嵐》部分章节

本篇为《试卫馆》及《山南脱队》两章节的翻译。

本译文仅供参考,禁止盗文,谢绝转载。




试卫馆

 

 

   “你这人说话总是莫名其妙。”

    诸如此类的抱怨几次三番入耳,但宗次郎还是不明白为何与人沟通这么困难。

    试卫馆位于市谷甲良屋敷,是天然理心流的道场,宗次郎自九岁投身此处成为食客以来,时常被出入道场的门生们如此抱怨。起初,小小的宗次郎混在大人们中间,交流多有不畅,大家都说“或许是年龄太小的原故”,日子久了,虽然习以为常,可多少有些在意。如今他已年满十八岁,周遭的同龄门生依旧对他抱怨不休,少年人的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不满。

——真是够了。

    此时恰逢试卫馆第四代道场主接任。三代目的周助即将迎来七十岁大寿,二十七岁的胜太也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周助将道场交给胜太后,改名周斋,过起了安逸的隐居生活。胜太随后改名近藤勇,正式成为这间小小道场的主人。

    到了近藤勇的时代,新任塾头的最佳人选正是宗次郎。正式确立之前,近藤勇忧心忡忡地将宗次郎叫了过来。

   “宗次郎,你今年多大了?”

   “快要十九了。”

   “所以不稳重一点可不行啊!”

  ‘好方……’宗次郎盯着近藤的脸,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面前这人长着一副四四方方的脸,完全看不出一丝曲线。

   “所以说宗次郎……喂,你在听么?像你这样一天到晚地说说笑笑一点剑士的威严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听着,你这样会被门生们当做笨蛋的。这世上可没几个人的剑术比得上你。我说的话你可得记好了。所谓的‘剑’并不单单指剑术,明白么?要从生活、从世俗风情里让自己成为一个大人物,这很重要。”

    听不大懂这人在说什么,若要给出口头回答似乎会变成长篇大论,宗次郎姑且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成为什么大人物。所以赢过他人也没意思。胜负什么的,如果不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赢了也没有意义。

    想要成为剑术第一——这是宗次郎一直以来的愿望,至于其他不曾多虑。无论在哪里都能成为剑术第一么——虽然时常疑虑,但他明白,要能挥舞自己的剑,留在这里——在试卫馆是最好的选择。

 

    江户有三家最负盛名的道场。世人称为“三大道场”。传闻三大道场采用各藩剑士游学的形式,一时英才济济,门庭若市。

    首屈一指的当属北辰一刀流的玄武馆。毗邻神田玉池的瑶池塾,初代道场主名为千叶周作。据说土佐的坂本龙马曾投师同流派的小千叶道场门下。

    镜新明智流的士学馆因被幕府讲武所认可而一跃成名。土佐的武市半平太与冈田以藏皆在此习得剑术。

    神道无念流、斋藤弥九郎的练兵馆则深得长州武士的青睐,桂小五郎等人出神入化的剑术才能皆师出于此。

    与这些一流道场相比,天然理心流简直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流派。但宗次郎毫不在意。反正能与其他流派的剑客切磋,万一遇到正式的比试,可以直接前往道场。

    与其计较出身的道场不如关注如何修习,这才是剑客的精进之道。

 

 

 

 

   宗次郎的父亲曾是白河藩士。身为二十二俵二人扶持(一种职位,笔者曾在《冲田总司面影抄》第一章的译文中做过注释,此处不再赘述)的下级武士,居住在江户的下屋敷(住在江户的大名别墅),生活绝对谈不上富裕。

    更为不幸的是,宗次郎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也紧随其后离开人世。家里只剩下两位姐姐——年长九岁的阿光,和二姐阿金带着宗次郎。姐弟三人的生活越发山穷水尽。原本家主应由长男宗次郎继承,可此时他还太过年幼,长姐阿光便招日野宿的井上林太郎为婿,总算维持了家计。

    就是这位林太郎让宗次郎得知了天然理心流的存在。在日野时,林太郎就时常接受剑术指导,听了姐夫的描述,彼时尚未知晓剑术为何物的宗次郎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也想试一试剑道。”

    年过八岁、将近九岁的那一年,他终于向家人表明了心迹。

    然而跟着林太郎初次拜访试卫馆的时候,宗次郎第一次感受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想象中的道场,必然是有着宏伟门扉的庄严建筑,可抬头所见的试卫馆不如说是一栋瑕疵遍布的古旧小屋,墙壁上横陈着数道裂缝,隐约可见里面的光景。练剑场地虽然整洁却显得十分狭小。

——什么呀,不是和我家差不多嘛。

    这么想着,内心的失望也逐渐被愉悦取代,看着道场里面色严肃的大人们,也完全不觉得紧张了。

    赤脚踏上地板,接过竹刀用力一挥——

    内心瞬间被“惊喜”填满。这份“惊喜”远远超过了过往以来的全部感受。

    此后不久,宗次郎正式放弃家主继承权,脱离白河藩住进了试卫馆。如此一来还能帮姐姐减少生活负担,从这一时刻起,他的心里便只剩下“剑”了。

    初次握剑的时候宗次郎就明白自己的剑术出类拔萃。才能这种东西他从未考虑,理所当然地以为所谓剑术就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这并非不逊亦不是傲慢,只是自然而然地如此认为。

    眨眼的功夫,他便一一取得切纸与中极位目禄,年仅十八岁已是免许皆传。周围的门生也议论说,就连近藤勇恐怕也不敌认真起来的宗次郎。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剑速非比寻常。尤其擅长突刺,连续的三段突刺快得仿佛只在一瞬。天然理心流的平青眼通常是左肩向后靠、右半身打开前倾的正面架势。但宗次郎的架势,剑尖明显偏右,看起来有机可趁。然而,当对方试图斩向他的时候,便会被快到几乎看不见的突刺击中。

    胜利是毫无疑问的,对宗次郎来说,如何更快地打倒对方才是胜利的判断基准。打倒对方的时候不能抱有丝毫的感伤,胜负不是感性的东西。比起胜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剑上的一瞬间更让他欣喜。

    正因如此,宗次郎极不擅长教授他人。用言语很难传达,向对方直接示范剑法又会被抱怨“速度太快看不明白”。教授方法至今一窍不通,等到回过神来已是无计可施。他知道门生们不喜欢自己蛮狠粗暴的教学方式,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怎么做才能顺利将剑术授予他人。

   “真是个可怕的小子。”

    前往日野本宿教授剑术的时候,名主佐藤彦五郎评价道。

   “你要领很好。可以举一反十。你的剑术,就好像手里的竹刀活过来一样,动作柔软灵活。不过这并不简单。所以你不能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不好好看着别人怎么行。”

    虽然屡次被说教,但宗次郎非常喜欢彦五郎。他深知对方话语中的善意,彦五郎在他心里如同父亲一般亲切。

    佐藤彦五郎从不把自己拘泥在名主的身份里,他在广大的世间寻找乐趣。传闻他在幕府建造江户湾炮台时主动出资,又听说江户霍乱肆虐期间,他也慷慨解囊购买药材,似乎对自己的财产不甚在意。与处事圆滑的彦五郎交谈,让宗次郎了解到世间的许多事情。

    他常常觉得自己的身边都是好人。

    两位姐姐、引导自己走上剑道的姐夫林太郎、以及聚集在试卫馆的食客们……与众人相处的时光由衷地让他欢喜。

    直到不久前,宗次郎还偶尔想着自己也许比其他人更为不幸,也意识到生活越来越拮据,双亲去世后姐姐过得更加辛劳。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保障。连基本的温饱都难以解决。

    然而,即便窘迫至此,从罅隙里模糊窥探到的世间依然足够精彩。

    住进试卫馆以后,每日精进剑术,接触到许多剑客,双目可及的景致也逐渐明朗丰富起来。虽然大多数时候言语沟通困难,但也结识了许多无需言语、只靠手里的剑就能互通心意的友人。慢慢地,宗次郎终于明白,自己或许并不走运,但绝不是不幸之人。

    因此偶尔被人同情的时候反觉得过意不去。继而每每只因清贫的表象而被周遭打上“可怜”的标签时,便油然而生一股不悦。

——真麻烦啊。

 

 

 

 

    试卫馆大约有六、七十位门生。这些人从早上开始轮流进入道场练习剑术。木刀相撞的击打声、气势昂扬的呼喝声、高谈阔论的说笑声彼此交错、不绝于耳。近来,越来越多的门生开始谈论起眼下的时局。

    其中,山南敬助对时政最为了解。他告诉大家世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黑船来袭,幕府左右逢迎,一来二去之间,长州与土佐的武士们接连脱藩,立志拥护天皇建立新的政权。

   “大老井伊直弼无视朝廷的意愿,没有得到天皇的批准就擅自签订了日美友好通商条约。不但如此,他还处决尊皇攘夷的志士,制造了安政大狱。水户的浪士们对此非常愤怒。本来尊皇攘夷的思想就是水户的德川光圀提出的。然后就在不久前,水户的浪士在樱田门外斩杀了井伊大老。”

   “斩杀……究竟是怎么杀掉的?要是对方坐在驾笼里,我的话第一招就用突刺。”

   “……不是,宗次郎,现在谈论的不是这个。你这样想,光天化日之下,幕府大老被人斩杀,这可是前所未有难以想象的事情吧?”

   “意思是大老很没用么?”

   “额,没用什么的……”

   “那以后会怎么样?”

   “推翻幕府是不可能的,现在的趋势是建立公武合体制度,由朝廷和幕府共同执政。我觉得如今盛行的尊皇攘夷原本也是这个目的。当然尊攘派中也有部分过激分子,不该走极端,可我们现在大概也到了不能故步自封的时候了,必须要打破囚笼,去看外面的世界。”

    山南比宗次郎年长九岁,仙台藩浪人,在试卫馆相当于字典一般的存在。无论别人询问什么都能一一作答。有学问、博识广知。他面庞柔和圆润,本性温和亲切,十分受人敬慕。师出北辰一刀流。明明早已获得流派免许皆传的资格,却特意留在了试卫馆。

   “我是被近藤师父的人格折服了。想要结识那样品格的人,所以就在这里学习剑术了。”

    山南说话的语调十分温柔。开玩笑的时候习惯语尾上扬,对宗次郎讲述难懂的政治话题也会稍带开玩笑的口吻。他以为这样能让宗次郎听进去。可是,对时事与政局不感兴趣的宗次郎,总是听着听着就心不在焉了。每当此时,山南必会这么说:

   “宗次郎,你这孩子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要知道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不论出身地位,有志之士即可实现抱负的时代就要来了。

    山南的双眸烨烨生辉。比起谈话的内容,宗次郎更喜欢说着这番话的山南的模样。仿佛身在这间小小的道场就能眺望到远方的世界。在此之前,他的身边从未有过这般气质的人,因而每次与山南交谈,他都怀抱着敬重之情。即便是难以理解的谈话、或是像这样被说教的时候,宗次郎都极为重视。

 

    道场主近藤乍看之下是个威风凛凛的人,在谈论时局之前总是一味强调“我要成为武士”,从宗次郎初次来到道场起,这话说了十年都没变。

    “我和加藤清正一样,能把拳头吞进嘴里。”

    不知为何,这似乎成了支撑他的信念,他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武士。

    真是个单纯的人。十年来,宗次郎一直如此看待近藤,不过,出身松山藩的浪人原田左之助比近藤还要单纯得多。这人今年二十一岁,比宗次郎年长两岁。或许是曾经饱受动荡之苦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显老。

    还在松山藩的时候,原田性格傲慢难缠,是个破天荒的莽汉,因此成了上级藩士的眼中钉。他曾在肩上挂着荷兰式枪阵使用的太鼓、赤身走在街上操练;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满口胡言;诸如此类的荒唐事不胜枚举。后来,他又和藩内的年轻人发生了争执,被人当面怒斥“连怎么切腹都不知道”,一时怒火攻心,当场自行切腹。幸而捡回一条命,腹部至今还触目惊心得横陈着当时切腹造成的一字型伤疤。伤疤周围留下一圈缝合的痕迹。原田并不以此为愧,拢着松松的和服前襟骄傲地说“我的肚子可是尝过刀剑的滋味”。他师出种田宝藏院流,枪术远在剑术之上。宗次郎时常觉得此人脾气暴躁又武断,细细看去,却也有着宛如雕刻一般鲜明的容貌。

   “长得再端正,性格粗暴成那样也是奇了。这家伙在伊予好像还被称作‘不死的左之助’什么的。简直不成体统。”

    永仓新八淡漠地评价道,惹得宗次郎常常发笑。

    永仓虽为松前藩浪人,却从小在江户藩邸的长屋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江户子”。他出身神道无念流,十八岁获得免许皆传后脱藩,听说四年里环游全国进行武者修行。回到江户以后,他为牛込第一的剑客、心形刀流的坪内主马所看重,一度担任代理师范。

    拜访试卫馆一定也是武者修行的一环吧,似乎是喜欢这里的舒适氛围,永仓就此留了下来。他剑术卓越,试卫馆中大概只有他可以与宗次郎一较高下。永仓身高近六尺,摆出上段架势的时候显得身形格外高大,有种独特的压迫感。

    这人平时一副冷静的模样,实则无比嗜酒,时常邀上同为酒豪的原田,修习结束后喝得不省人事。每每大醉而归还要叫醒早已睡下的宗次郎:

    “老子把绿毛子赶走啦!哈哈!喂!”

——说上一通气势磅礴的胡话。连宗次郎都觉得为难。

    永仓所说的“攘夷”,大约是指讨伐蛮夷——外国人吧。

    说是讨伐蛮夷,究竟要怎么做呢?

    山南说那些蛮夷是乘坐装备精良的大船而来。外国人也用剑么?若果真如此,用剑术决一胜负就好了。无视流派无视出身无视藩国无视身份,只依靠剑的力量,若是这样倒十分有趣。

    宗次郎认为大家的志向比起自己“想要成为剑术第一”的愿望要复杂许多。永仓口中的“攘夷”不像山南形成了一种思想,不过是单纯的虚张声势,一旦深入讨论细节就立刻沉默不语。可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宗次郎多少能感受到,大家果然期待有一天能干出一番留名史册的大事业,这便是聚集在此处的男子汉们的心愿。大家都是没有家业可继承的浪人,或是百姓家的次子三子,因此才会格外渴望依靠自己的实力追求功名吧。宗次郎能够理解他们,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要改变世间的志向。

 

 

 

    出入试卫馆的门生中,只有一人的志向不明。那是个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的高个子男人。

——宗次郎在彦五郎的住处见过他几次,那人看起来有点冷漠。

    差不多有二十五、六的年纪。沉默寡言,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情,宗次郎不太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况且那人直到最近才在神文血判上留名,正式拜入天然理心流门下。他似乎与近藤有旧交情,说话有些微妙的狎昵,可对其他门生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别看他这样,他以前更难说话。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搭理。”

    近藤十几岁就认识了土方岁三。虽然对方从未碰过剑道,但近藤一眼就相中他有练剑的潜质。也不知费了多少苦口婆心的功夫,总算说服对方正式拜入门下。

   “前年不是向牛头天王山奉纳了么?那家伙发现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气得要命,这才决心入门的。”

    土方来道场以后,近藤这样说道。

——那还真是会挑时候啊,宗次郎笑道。如果不来道场,不正式入门,就不能在天然理心流门生祈愿的奉纳额上添上自己的名字了。

    土方本就与众不同,这份与众不同在他初次手持竹刀站在道场中的时候尤为突出。宗次郎至今仍会时常回忆起那场比试。

    比试的对手是永仓新八。

    一上来就是永仓先生……太可怜了……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想法。

    永仓的剑尖对准土方的眼睛,而土方则打开半身,将剑身垂握在左侧,摆出了奇怪的架势。如果单手持剑被刺中,马上就会招架不住,但不知为何,身经百战毫无破绽的永仓只是保持着架势,按兵不动。

    双方长久地对峙着。永仓的剑尖微微移动了起来!

    就在此刻,土方垂下的右手突然动了!速度如电光火石!只见一枚石子瞄准永仓飞了过去!永仓的架势瞬间崩溃,“你搞什么!”他怒吼道。然而已经迟了!土方高高举起的剑从他的面门径直劈下。永仓应声而倒,直直地摔在地上,土方仍未停手,索命一般发狠地刺着不断翻滚的永仓的身体。

   “住手!”

    负责裁判的近藤脸色通红,走向土方一拳揍在脸上。

   “混蛋!为什么耍手段!给我像个武士一样战斗啊!”

    场中围观的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地屏住呼吸。

    土方蹬着近藤,

   “难道战场厮杀也要分武士不武士么!”

    说完,也不向永仓道歉,扭头就走。

   “简直是胡来的剑法。那是多摩一带流行的投石法。”

   “麻烦的家伙……”近藤絮絮叨叨地抱怨道。宗次郎看了比试,对土方越发在意。

    剑法毫不体面,也不在乎胜负。和自己一样。此外,土方似乎擅长耍些不太正当的手段。

——不过如果不耍手段,说不定也能胜过永仓先生。

    土方在极短的时间就达到了中极位目禄。其上还有“免许”、“指南免许”、“免许皆传”三个段位,虽说他的段位比免许皆传的宗次郎低,但实际水平毫不逊色。只是奇怪的架势怎么也改不过来,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风格。

    不久,土方开始担任代理师范外出授课,与宗次郎一起前往多摩和调布的机会也增加了不少。一路上,宗次郎好奇地问来问去,起初土方只觉得聒噪,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一起,渐渐敞开心扉,露出了平常难以见到的表情。

    试着交谈几次后,宗次郎发现土方比自己想象得要灵活、温和得多。因为总是沉默寡言,所以被周围的人敬而远之,其实他并不乖僻。他对许多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表面上漠不关心,实则相当留意他人,练剑的时候也回归了之前不择手段的做法,教学方式非常粗暴,在门生眼中比宗次郎还可怕,但他教习时竭尽全力,且从不收礼。

   “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出来做事的。”

    土方生硬地说道,抄着手走了出去。宗次郎不大明白,不过对方一定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吧。

    今年,试卫馆在府中六所宫举行剑道比试完毕,献上了祈祷剑术精进的奉纳额,这一回,终于郑重地刻上了理心流正式弟子土方的名字。一见如此,土方表现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欣喜若狂,明明不会喝酒还在旅店喝得大醉,气势汹汹地回到六所宫挥舞起竹刀,看得宗次郎目瞪口呆。

——这人到底是单纯还是复杂,真搞不懂。

    土方身高五尺六寸,长身玉立,长着双眼皮,容貌端正,似乎很受女性欢迎,可有时候明明大家什么都没问,他还是会显摆谁看上他了,谁送情书给他了,也是个奇怪的癖好。他时常出入吉原,总是买同一家店的小豆点心当做礼物。平时看起来那样粗鲁,想不到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听说他往返府中和八王子的时候,遇到合适的对手就会主动挑衅。

   “只要能打架,对手是谁都无所谓。要是带着什么仇恨反而扫兴。看对眼了就干一场,这才过瘾。”

    这人说话总是唯恐天下不乱。

    即便如此,宗次郎对土方的兴趣也丝毫不减。这人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仿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自己都绝不会受到侵蚀。这绝不是矫揉造作,而是与生俱来的品格。宗次郎觉得这样的人很少见。

    六所宫献额的次年,宗次郎年满二十岁了。担任试卫馆塾头之际,他改掉了幼名。

    冲田总司。这是他的新名字。

    他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其他门生还是将他的名字错写成“宗次”、“总司郎”等等,无论多久总也记不住,要说不满确实相当令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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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队

 

 

 

 

    冲田总司向东策马而行。马蹄像要挣脱一切一般飞驰,二月的寒风如刀割在脸上,连呼吸都十分痛苦。然而寒风却无法驱散内心不断翻涌的暗潮。

    今日一早,山南敬助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

    队士们看完信一片哗然,事态严峻。土方捏着信纸,短暂地沉默后与近藤商议,最后叫来了冲田。去把山南带回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局中法度写得很明白,擅自脱离必须切腹。山南也不能例外。

    “带回来以后呢?”

    冲田反问。近藤和土方都没有答话。

    潜意识里不想接受这个任务,但如果自己拒绝,就只能安排别的队士去追捕。无论如何冲田都不愿把这件事交给别人。自己去追就可以放掉山南。如是想着,他默默接受了土方的命令。

   “想再见上一面。”冲田骑在马背上默念道。与此同时又产生了“也许找不到更好”的念头。就算见了面,他也不会带山南回屯所。只要向近藤报告“没追上”就好了。近藤与土方也一定如此期望,所以才安排自己做做样子去追捕山南的吧。冲田在马背上艰难地呼吸着,不愿放弃念想。

    沿着中山道一路疾驰,很快便到达大津宿。冲田一面牵着马慢慢走过宿场,一面寻找着山南的身影。在茶屋和旅店休憩的行人看起来远比孤身一人的自己幸福许多,冲田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只觉得五味杂陈。

    每每谈论政治、思想等难懂的话题,冲田总会嫌麻烦地跑掉,山南从不因此生气或惊讶,只是耐心地再三解说。他的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微笑,冲田最喜欢他这副模样。山南的气质宛如一泓清泉。澄澈而源远流长。任其流过四肢百骸,仿佛心情也被涤荡一新。冲田打从心底里不愿失去这股清泉。

 

 

    “总司!”

    声音从头顶传来,旅店二楼的窗口正探出山南那张熟悉的圆脸。

    冲田突然慌了。见到山南了,一瞬间他似乎产生了错觉,仿佛是在屯所附近与对方说话。他僵在原地,心神不宁。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重新来过。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陷入了迷茫。

    “真好。我正想着总司会不会来。”

    踏进陈旧的房间,山南笑着推过了坐垫。天色尚早。为何这么早山南就住进了旅店?冲田心下一阵懊恼。要是不投宿,逃得更远的话,就不会被追上了。这么做简直就像是等待被捕。

    “累了吧?要喝茶么?”

    山南面色平静,与往常别无二致,冲田却只觉得心里抽痛。自己太傻了。听了土方的话,像个小孩一样顺着中山道就跑了过来。明明应该在附近消磨些时间,寻个合适的借口。

    面对山南,冲田满腹踌躇,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恰当的措辞,不过是走投无路罢了。到了这步田地,大概也不存在什么恰当的措辞。

    时间平静地流逝。远山在狭长的云雾里若隐若现,耳畔不时划过几声鸟鸣,忽地就被漫无边际的晴空吸纳殆尽。远处的琵琶湖像是一整块凝固的镜面,岿然不动。

    山南身着黑羽二重的和服,转向窗外,眯起眼静静地欣赏着风景。神态安详。

    冲田沉默地盯着对方的侧颜,恍然大悟。继而他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追到这里没错。

——山南先生已经做好觉悟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既然逃离屯所,为何故意留下那封信?为何要在这么近的地方投宿?山南真的打算逃到江户么?他恐怕不是为了重新来过才离开屯所的。

——只是想要寻求终结。而已。

    耳中轰鸣顿起。刺耳的悲鸣在脑海中盘旋不散。

    自己与山南朝夕相处,却没能帮他规划逃亡路线。明明多少察觉到对方的心思,却每日插科打诨虚度光阴。山南的终焉分明就在眼前,只是他一直视而不见。

    冲田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悔恨与道歉的话语很容易说出口,可说出来也只不过是宽慰自己。在山南面前,冲田决定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

    他不想听山南亲口请求终结,于听者来说,实在太过煎熬了。

   “山南先生,既然投宿了旅店,不如今晚就住在这里如何?”

    山南对冲田的提议一脸意外。

   “天色还早,不用现在就回屯所么?”

   “我偶尔也想住在外面。大家都有自己的住所,只有我没有。”

    冲田尽量爽朗地说道。山南让旅店的侍女送来饭菜,二人斟酒对饮。

    日渐西沉,先前那样明艳的山川景致也沉入窗口消失不见。云雾层叠,夜空阴沉沉地看不见一丝星光。点上行灯的时候,摇曳的烛火在山南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奇怪阴影,冲田对此十分在意,几次起身变换行灯的位置。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老实。”

    山南不禁笑道。

   “总司,咳嗽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好多了。就是有时候夜里会咳得停不下来。不过已经正常归队了。”

    冲田努力维持着谈话,可又不得不避免提到近藤和土方。他不愿增加山南的心理负担。话虽如此,大家都是试卫馆时代的旧识。不论聊什么总会不小心提到他们,冲田紧张地觉得自己快要神经质了。

    “不知道江户现在是什么风向。转眼上京都两年了。江户风云变幻很快,现在一定大变样了吧。试卫馆如今又怎样了呢?我还记得当年在试卫馆第一次见到总司,就惊讶世上竟有这般天才。”

    看着冲田不好意思低头的模样,山南又笑了起来。

   “在试卫馆的日子也许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了。和大家谈论攘夷思想,每天都充满希望。近藤先生真的实现当初的梦想了。很不简单。”

    确实很不简单——山南喝着酒,不知第几次感慨。

   “我并不是讨厌新选组,也不讨厌那里的人。要是有憎恨对象反而会轻松些吧。”

    寒意突然袭来,二人围着火盆相对而坐。山南就坐在自己身边,可是却像梦幻一样遥远。有什么一直延续的东西断裂了。难懂的言谈也好,“你这孩子”的称呼也好,温柔的笑容也好,全部再也无法触及了。冲田仍未发觉究竟从何时起,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直到盖上被子躺下,他依旧疑虑重重,内心里的不安不断叫嚣。

    辗转了片刻,山南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开口了。

   “那位伊东先生,说是尊皇攘夷倒更像个保皇派。比我想象的还倾向于勤王。若是不注意恐怕会吃他的亏。请你转告近藤先生务必小心。”

   “这话该由您亲自和近藤先生说。”

    似乎被冲田的话噎住了,山南不再言语。

   “这已经不是我的义务了。只是有点担心,所以才对你说的。”

    山南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

   “我自诩学识渊博,也辗转各地道场修习剑术,一直以此为傲。我认为博学强记、精进剑术没有错。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想走的道路,才是最适合的方式。但是不知不觉中,我似乎已经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越掌握学识越看不懂自己。我的本心在哪?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的世道,许多年轻人壮志未酬而身先死。死在池田屋的那些长州人土佐人也是一样吧。不过我恐怕连这都做不到了。我自己的志向,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

    冲田无言以对。

    过分的安静让人难熬。

   “是我不好。”

    山南补充道,继而转向冲田:

   “你能一直保持如此清澈的眼神,真让人羡慕。”

   “抱歉。明日还要早起,睡吧。”

    说完,山南不再有动静。冲田默默盯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过去在他眼里,木纹的形状总是变化多端,引人遐想,而今日却像是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次日,冲田带着山南返回屯所,刚进门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永仓新八狠狠揍了一拳。“为什么没放他走!”永仓气得眼睛通红,再次举起拳头,身旁的原田与斋藤立刻将他拉住。

    山南被近藤传唤,要求即刻切腹。

   “就算是山南兄,违背队规也不可酌情。”

    眼看近藤又要语无伦次地啰嗦一堆,山南及时开口道:

   “不胜荣幸,谨遵此命。”

    仅说了一句,他便起身更衣,走进了前川邸的一间屋子。

    这期间,土方叫走了冲田,命令他担任山南的介错。

   “我不打算露面,接下来的事情都拜托你了。这也是山南的愿望。”

   “必须这样么?”

   “你指什么?”

   “山南先生必须切腹么。”

   “是山南自己选择回来的吧。那就必须这么做。”

    不等冲田再说些什么,土方拉上纸门,却并未立刻离开房间。

    来到山南所处的房间时,原田等人正担心地挤在屋外。冲田走进房间,迎面是山南脸色苍白、正襟危坐的模样。

   “由我来为您介错。”

    他勉强说道。山南满意地微微颔首。

   “刚才永仓君来过了,说让我赶紧逃走。这可就麻烦了。还硬说万一有什么,由他切腹谢罪……”

    话没说完,山南就落下了眼泪——这是事发以来他第一次落泪。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他哽咽着,像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抱歉,总司,请你忘记我现在的样子吧。”

    山南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语,就这样静静地背转过身去。

    冲田一言不发,退出屋外,站在廊下默默地等待最终时刻的到来。

    永仓先前已派人去请山南的情人明里,现下正在门口焦虑地踱来踱去。明里一到屯所就被送去与山南做最后的告别,她哭得几近昏厥。永仓心中不忍,嘱咐队士送走明里后,又急匆匆赶往山南身边。

   “求你快逃吧!善后的事交给我,近藤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或许吧,但不必了。”

    二人的交谈很快传到守在屋外的冲田耳朵里。

   “永仓君,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已见过明里,没有遗憾了。多谢你一直惦记我,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救赎。不过不必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待他说完,房间里寂静无声。

    永仓面色铁青地退出房间,冲田紧接着静悄悄走了进去。

   “不需要其他人了,请出去吧。”

    他命令道,遣走了等待山南切腹的其他队士。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冲田拔出刀,立在山南身后。

    山南握着短刀的手不断颤抖,他拼命看向前方,右手紧紧压住左手,这才勉强停止颤抖。他背对着冲田道:

   “看来我到最后都做不到从容不迫。”

    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从前在试卫馆,山南与冲田说笑的时候习惯语尾上扬。过去的山南先生回来了——冲田不禁感慨道。山南以前总爱说些尊皇攘夷、长州、萨摩之类难懂的话,冲田总是听着听着就心不在焉,每当此时,山南必会开玩笑道: 

   “宗次郎,你这孩子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要知道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山南的短刀扎进腹部的刹那,冲田挥下了长刀。

    至少要为他减轻最后的痛苦……

    切腹未能进行到底或许不符合武士的作风。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冲田的刀如同斩裂空气一般,干脆利落地,将与山南有关的珍重记忆悉数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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