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间鹤

bjd娃娘;
佛系同人写手;天雷鬼灭义忍
新选组厨;
翻译。

【鬼灭乙女】朝有红颜夸世路(卷之一·初音)

·富冈义勇x私设梦主

·江户幕末if线,梦主暂未公布姓名,为“医者之女”

·是个循序渐进,环环相扣的恋爱故事,糖度适中,会有后续

·标题出自藤原义孝的和歌

单机很无聊,来找我玩吧_(:з」∠)_

最后祝食用愉快。


卷之一·初音

从宅邸出来时,天色尚早,下町的各色铺子还没有开张。如今已是初春,今户桥边的早樱临水照花,一斥染的颜色隐在细密的云间,风一吹过就和着满池的碧水皱成一圈圈的涟漪。过了桥,我在附近的飞脚屋叫了一顶驾笼。轿夫还穿着外褂,显然方才开工不久,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一边掀开帘子招呼我进去,一边堆起了满面笑容:


“姑娘去哪?”

“去新桥町,劳烦您了。”


其实新桥町离这里不算远,但父亲离家前再三叮嘱,无论距离远近,出诊时一定要乘坐驾笼。原因无他,近来江户城并不太平,传闻打西边来了一群脱藩的浪士,白天在城里闹事,晚间则到处试刀杀人。前几日,住在丁度桥对面的吴服店老板就惨遭了毒手,尸首挂在铺子门前的樱花树上,拦腰断成了两截,里面流出的内脏却不翼而飞……正是路过的父亲帮忙收的尸,家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町医者,不知为何,见了那尸首,父亲竟惊恐得半日说不出话。隔天一早,父亲便匆忙出了门,也不说要去哪,只将家里一应事项并近期的出诊均托付于我,临行前还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香囊。


缝香囊的布料很是质朴,针脚虽不细致倒也整整齐齐,里面似乎是紫藤花,香气沁人。

“你把它随身戴着,晚上就不要出门了,要是有出诊也千万赶在天黑前回家,切记,切记。”说这话时,父亲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驾笼在前面的路口拐了个弯。


这一带分布着许多茶寮和料亭,路口开了一家七莳屋小豆馒头铺。七莳屋的小姐名叫小袖,和我年龄相仿,本已说定了一门好亲事,却在出嫁前夜突然失踪,至今也没有找到。据说那天晚上,有人目击到小袖和一名僧侣打扮的男子同行,走到路口和河边柳树夹角的小巷子时突然不见了踪影……


我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外面的冷风霎时趁虚而入,送入几缕新绿的柳枝。道路上铺着细碎的砂石,驾笼走在上面稍有些颠簸,我方才稳了稳坐姿,忽见一名奇特的男子与驾笼擦肩而过。


太快了……


快到我连对方的样貌都没看清,只记得他撑着伞。今日虽无阳光,但也无甚阴云,那个人却像害怕被任何一丝天光照射到一样裹在厚厚的黑色织物里,只隔着同样涂成漆黑的纸伞微微向上抬起脸,也不知是否对上了视线,我似乎看见他露出的小半张青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恶毒的笑意。


心下一凉,我赶忙放下帘子。


许是动静略大了些,后面的轿夫赔笑道:“姑娘莫急,就快到了。”


——未几,驾笼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民宅,玄关外的格子窗上却像商铺一样悬挂着门帘,其上印着紫藤花的家纹。父亲从前也经常到印有紫藤花家纹的宅子里出诊,那枚香囊想来便出自于此吧。


宅邸前已有人等候,是位上了年纪的婆婆,瘦瘦小小皱成一团,从驾笼帘子外探进来的手却十分有力。


“烦劳姑娘特地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哪里的话,我是晚辈,怎么好意思让婆婆亲自来接……”


那婆婆笑而不语,只是领着我进入玄关,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去。里间有一扇紧闭的幛子门,门后隐约散发着铁锈般的气息。


是血的气味……


“病人就在里面,他伤得不轻,还请姑娘费心了。”

“应该的。”


说着,婆婆拉开隔扇,侧身引我进屋。


我原想着里面大约是位卧床不起的伤患,却不料对方竟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桌前。他留着一头毛燥的长发,并未剃月代,全部头发在脑后用蜡绳束成蓬松的马尾,身上的衣服显然换过,是方便穿脱的白色浴衣,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他却连外衣也不披一件。裸露的手臂上横陈着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外翻,还在汨汨得渗着血,绕是如此,他也不过紧抿着刀削般的薄唇,冷冽的脸庞看不出一丝表情。


是……浪士么?


面对我的满腹狐疑,浪士模样的青年只是稍稍颔首,垂下清秀细长的眼眸道:“劳烦了。”


啊,究竟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人产生这般古井无波又清冷异常的声音?我略一行礼,在青年对面坐下,旋即专注得对付起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十分诡异,看深度像是刀伤,又像是某种野兽的利爪拼劲全力抓挠所致,患处周围的皮肤轻微肿胀发黑,渗出的血也透着紫黑的颜色。


……还中了毒


联想到最近江户城里发生的种种事态,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但我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多问,头顶上方似乎始终笼罩着对方冰冷的视线。其实他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像幽静的深海,肤色白净,不似寻常浪士总留着邋遢的胡渣。可我本能地想要从他的视线里逃离,从那片沉寂的、仿佛无底的、深海……


等到伤口处理完已过了小半日,离开时仍是那位婆婆相送,我亦将后续保养事宜悉数告知了婆婆。待坐上回家的驾笼,我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了。

 

***

此后不久,初春如刀的寒风带来了一波降雨,一连数日淅淅沥沥总不见晴好,下町许多小儿因此染上了风寒,父亲也一直杳无音信,诸事繁杂,我便将那日之事暂且抛却脑后。


好容易待到晴天,这一日,我按计划至牛込町的越后屋出诊,越后屋家的小少爷咳得厉害,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治疗。回程时,日渐西斜,破碎的霞光隔着帘子温温得照在脸上,教人不知不觉生出一股倦意。我倚在驾笼里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不禁想念起小豆馒头的滋味,回去路上在七莳屋捎一点吧,说起来他家的小袖后来怎样了呢?听说已经报了官,町奉行也派了人调查,应该很快就有下落了吧……倒是父亲……


半梦半醒间,许多零零散散如漫天星子般的记忆片段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一会儿是父亲临行前的嘱托,一会儿又晃过挂着紫藤花家纹的宅邸……啊,还有那个浪士……忽地一阵颠簸,将那浪士的面容震得支离破碎,我猛然睁开眼,却见帘外不知何时已然暗了下来。


霞光稍纵即逝,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几乎透不进光,我伸手探向帘子,不料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颠簸,伴随着轿夫惊恐的惨叫——

噫啊啊啊啊!

那惨叫声里还夹杂着别的声音!

是血肉的撕裂,还有野兽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吼!

遇到狼了么?可这又不是郊外……


霎时天旋地转,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驾笼突然翻倒着滚了几圈。身体撞得生疼,固定发髻的簪子脱落,又磕在胳膊上戳出个血窟窿,外面轿夫的惨叫不绝于耳,那呼哧呼哧发出嘶吼的东西似乎听见了我的呼痛,蹭蹭得飞扑而来——

咯咯咯咯


不知是讥笑还是磨牙,驾笼猛地一沉,轿顶顿时像敲破的蛋壳裂了开来!

会被杀……!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全身都僵住了,想逃跑,但脚软得根本动不了,嗓子干涩无比,连尖叫也生生卡在胸口,胀痛难耐。


就在这时,轿顶忽然扎进了一把剑!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并不是我发出的,而是那轿顶之物!有殷红的血顺着刃尖滴落,只一瞬,剑又收了回去。驾笼上的重量消失了,外面猎猎生风,呼啸的剑气与嘶鸣的怪物来回缠斗,我想趁机逃出驾笼,但来人已察觉我的意图——


“待在里面别出来!”


一声低吼,我当即屏住呼吸,不敢乱动。不消时,有剑风割裂血肉的低响传来,那怪物长啸一声,再没了动静。

……结束了么?


“可以了。”

来人声线清冽,透着几分冷漠,几分疏离。我认得这个声音……他是……正思考着,我已手脚并用得慢慢从驾笼里钻了出来——外面一片狼藉,两名轿夫横陈在碎石路面上,浑身鲜血淋漓,胸口早已没了起伏。


太凄惨了……怎会如此……


而那道冷冽声线的主人就挺拔着背脊站在这片凄惨的狼藉之中,剑已归鞘,他身上干净得仿佛片尘不染,蓬松马尾在晚风中肆意张扬,凌乱的碎发下,一双深海般的眼眸看了过来,海面起了一丝波澜。


“……是你。”他稍稍牵起嘴角,大概是想微笑,但那副表情怎么看都很勉强,配上凌厉的眼神甚至有些狰狞。

他还记得我。


“多谢……这位武士相救。”

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富冈义勇,我的名字。”他淡淡道。

“富冈先生,多谢相救。”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和服羽织刮破了好几处,胳膊上流着血,手心的灰尘不小心抹到了脸上,发髻也散了,还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知所措。不,相比之下,我其实更想知道刚才袭击驾笼的怪物现下何处……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鬼’。”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富冈先生解释道,“鬼以人的血肉为食,日落而出,日出而散,只有阳光和特殊的刀刃斩首才能杀死。鬼死亡时直接化灰,不会留下尸体。”说完,他将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略做思考,复又开口道:“你受伤了。”他似是想过来帮忙,碍于男女之防又纠结着不敢上前。


“不打紧,我家就在附近了。”我打量了一圈四周,现在已经进入今户地界了,穿过前面的巷子再走一段就能看见今户桥。


“嗯,我送你。”富冈先生点了点头,他不板着脸的时候看着有点木呆呆的,和初遇的印象竟大不一样。如是说着,他自顾自地先迈开了脚步。


“请等一等——”我叫住了他,“两位轿夫先生还……”

轿夫的遗体还躺在那里,若置之不理就太可怜了。


“等下会有专门负责的人过来安葬。”富冈先生老实地答道,见我不甚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到了地方我再解释。”


一路上他果然没有再和我说话,夜幕刚落下不久,街上偶尔路过三两行人,不远处的民宅开始升腾起袅袅炊烟。我还未从先前生死一线带来的惊惧中恢复,此刻便是万家灯火在我眼里也成了隔岸飘零的磷火,但富冈先生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他走在我前面约半步的距离,左手始终搭在刀鞘上保持警戒。就这样,沉默着到了家。


“多谢您送我回来。”

富冈先生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继而,注意到宅邸门边悬挂的姓名牌时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嗯?”

“怎、怎么了?”

“原来令尊……”说到一半他又打住了话头。

“您认识家父?”如此一来,无论如何我也要从他口中问出事实,父亲离家已近半月,虽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可从未……


我不由分说让对方进了家门。趁我处理手臂伤口的工夫,不善言辞的富冈先生断断续续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关于鬼的部分我已然知晓,世间既存在鬼,便会有“猎鬼人”。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叫做“鬼杀队”,这支不被幕府承认的队伍在他们“主公”的经营下,拥有十分完善的结构和运作体系。而紫藤花家纹的宅邸历来便无偿向鬼杀队提供支援。队里也有专门负责医疗的组织,不过由于队士众多,又分布在各地执行任务,所以时常需要外面的医师救助。


“所以家父是因为这样才和鬼杀队有了联系的么?”

“算是吧。”

富冈先生回答得含糊其辞,我觉得他也许并不是敷衍,而是真的不清楚许多细节。也对,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父亲却在我尚且年幼之时就经常外出数日不明去向了……


“令尊的确经常出入蝶屋敷。”

蝶屋敷便是鬼杀队的医疗组织了。

“那他现在……”

“嗯,就在蝶屋敷支援。”


啊……知道父亲一切安好我就……眼眶忽然有点发热,但为什么从不给我写信呢?是害怕我担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因为蝶屋敷和总部的位置不可以对外泄露。”富冈先生木着脸解释道。

“原来如此……”


的确是认真守信的父亲会做出的选择,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向富冈先生打听更多的事情了。借着燃起的提灯,我偷偷打量起富冈先生的神色,背光的角度下,他似乎一直紧绷着脸,细长的眼睛看着有点刻薄,是因为我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么?


“可以问的。”僵持了许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抱、抱歉……”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就当是为了接下来脱口而出的无理请求吧,“可以拜托您替我给父亲捎点东西么?”

“嗯。”

‘嗯’是同意的意思么?见他正襟危坐着不答话,我忙赔笑着转去了里间。

“请稍等——”


我匆匆跑向父亲的卧室,迅速整理出几件常用的衣衫。父亲离家时并未携带过多行李,想来他也没料到这次离家会这么久吧?不多时,我带着打包好的衣物重新回到待客间。富冈先生仍端坐在那里候着,见我过来,他主动接过了我手里的包袱。


“请转告家父,我一切都好,还请他保重自己。”

“嗯。”富冈先生淡淡应道。

离去前,他留下了一包紫藤花的种子。

 

***

我在院子里辟出一块空地,翻了新土,将浸泡充足的花籽撒了进去,紫藤花易活,隔三五日浇一次水也不妨事,待种子抽出新芽就可以预备棚架了。这般懒懒散散的侍弄了几日,我又接到了新桥町藤屋的出诊委托,大约是听说了我上回出诊归来遭遇恶鬼袭击的事情,这一次藤屋亲自派了负责接送的伙计。


“其实不必麻烦的……”倒让我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姑娘客气了,这回的病人伤得很严重,还得麻烦姑娘常来。”玄关前接待的婆婆深深弯下腰,向来从容不迫的神态隐约透出分崩离析的迹象。


伤得很严重……是……富冈先生么?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但转念一想,富冈先生是何等矫健的身手?那立于皎皎月下、猎猎风中的剑士身姿犹在眼前。我晃了晃脑袋,将不切实际的猜测尽数打散,跟在婆婆身后踏进了宅邸深处。


还是同样的房间,这回走在廊下就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隔扇后面的景象更是让我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室内两名侍女正忙着给伤员更衣,剥下的市松纹羽织已被血污染得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服中衣和伤口粘在了一起,稍微试图扯开一点就听见躺在床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吸气声。


“我来。”其中一名侍女给我让了道,捧着血淋淋的羽织快步退了出去,不多时又端了热水放在房间右侧的架子上。


那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是位少年,额上有一块陈年旧伤,看着似乎比我还小一两岁,他双眼紧闭,眉间挤出浅浅的皱纹,苍白的嘴唇微微开阖,念着听不清的呓语。我飞快得束好袖带,拜托侍女帮忙按住少年的上半身,用剪刀剪开那层鲜红的中衣,一面快速抽出纱布堵住他腹部的伤口。


“呃——”少年痛苦地发出喟叹,脸上顿时汗如雨下。

我趁机往他嘴里塞入一粒提神益气的药丸。“没事了,没事了,可能会有点疼,要是忍不住——”我将毛巾递到他嘴边,“就咬住它,千万不要说话,不要咬到自己舌头。”


少年微弱得点点头,乖巧得含住了毛巾。


他的确伤得很严重。腹部有一处碗大的伤口,深及内脏;肋骨断了三根,其中有一根差点捅进肺里;其余大大小小的擦伤、刀伤则遍布四肢。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到处都分布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有的看着很新,有的已经褪去颜色。这位少年是猎鬼人么?但他一定也是父母的孩子,兄姐的弟弟,弟妹的兄长,他的家人朋友若知晓他重伤濒死定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处理完少年全部的伤口,我给他上了夹板,喂了消炎退烧的药,待他安稳睡去才退出房间。落日的余晖已挂在中庭的树梢,又到了逢魔时分。


“病人已经睡下了,今晚要格外注意,发热是伤口引起的,虽然服了药但还会有反复,明日我会再来的。”至外间,我向婆婆说明道。

“姑娘请留步。”见我欲离开,婆婆赶忙阻止道,“天色已晚,姑娘还是留在寒舍吧。”

“啊……”那晚的恐怖经历着实让我心有余悸,也不愿藤屋的伙计为了送我回家而冒险。“可是药物和包扎的纱布怕是不够了……”——这也是事实。

婆婆舒展了眉目,道:“姑娘缺什么尽管告知,明日天一亮,自会有伙计去药铺采购。”


如此,我也不再客气,向婆婆致谢后,她引我穿过中庭,进了另一处雅致的客房。


交待完明日需要的物资,在浴室泡了热水澡,许是白天的工作太过紧张,现下我正穿着婆婆提供的襦绊躺在床铺辗转反侧。明明身体累得快要散架,意识却越来越清晰,睡不着,想吃小豆年糕汤,可也太麻烦别人了……还是稍微散散步吧。如是想着,我起床披上羽织,正欲拉开隔扇,却见白色的纸门上赫然映着一道人影!


哎?这、这这……

看剪影好像是个小姑娘,但她嘴里衔着什么?


恍惚间,对方竟推门潜了进来——的确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我也的确没有眼花,她嘴里衔着一段竹子做的口枷。为、为什么要这样?她是藤屋的孩子么?白天从未见过呀……疲劳与慌乱让我差点忽略她比常人锋利许多的指甲和眼中极不寻常的竖瞳。一瞬间,我想起了富冈先生和我描述过的、鬼……


这小姑娘……是……鬼么?

疑似鬼的小姑娘脸上挂着纯真无害的笑容,在我还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刻,抬手轻轻地、柔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发。

“唔、唔唔!”隔着口枷,她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是……什么意思呢?好像真的很无害……

不等我反应过来,小姑娘忽然蹭蹭得退出了房间。

屋外月明星稀,一个人也没有。


过了两日,那少年终于恢复了意识。我提着药箱进来时,他正挣扎着试图从床铺起身,吓得我手心一滑,差点摔了药箱。


“不能起来!”我慌忙把他按了回去,他的肋骨断了三根,胸口夹板还不能取下,若是贸然起身,断骨就真的要扎进肺里了。

少年蓦然红了脸,整个人像是冒出了蒸汽,“对、对对不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我给他倒了热水,用汤匙一小勺一小勺的喂下,待咳嗽平息,他吃力得抬了抬脖子。“太感谢您了!以及……我替祢豆子的失礼向您道歉!”


——我这才知悉有关这位少年的故事。

少年名叫灶门炭治郎,原是山里烧炭人家的长男。两年前的冬夜,炭治郎家里遭遇恶鬼袭击,除了妹妹祢豆子以外的家人全部丧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唯一幸存的妹妹还被变成了鬼,此后,经过一番艰苦的修行,少年加入了鬼杀队,以将妹妹变回人类为目标终日与恶鬼周旋。


“如此说来,令妹果然……”

“祢豆子不会伤害人类的,她至今从未伤害过一个人,今后也不会,我会用性命担保。”炭治郎缠着纱布的脸上只有双眼保持着明亮的光彩,他语气很是坚定,反倒显得我才是被顾及情绪的一方。

所以那天晚上的行为是在向我表达救了她哥哥的谢意么……

“嗯,祢豆子是好孩子。所以炭治郎得快点好起来,才能继续保护她。”我笑着替他掖紧了被角。


复查、换药、服药,每日的治疗既枯燥又疼痛,好在炭治郎十分配合,又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身体,康复的速度比常人快上许多。这段时间,祢豆子偶尔也会过来帮忙,小姑娘不能见阳光,所以总躲在安全的室内。不知是何缘故,她的心智似乎停留在孩童时期,说是帮忙,其实我说的话她大多不甚明白,却会在给炭治郎换药的时候一脸担忧得做出吹气的动作,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在说“痛痛飞”、“痛痛飞”。


又过了几日,炭治郎已经能起身做简单的活动了。


“真不可思议啊……”检查完肋骨的伤势,我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忍不住感慨道。

“您指什么呢?”

“嗯,就是炭治郎前天说的‘呼吸法’,我回去翻了许多医书也没有查到任何记载,不过其中的原理我还是明白的。鬼杀队的剑士们真是辛苦了。”以呼吸法提高身体素质,从而以血肉之躯和恶鬼战斗,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除了体质要求还必须拥有坚韧的意志力。譬如炭治郎,又譬如……富冈先生。


说起来,自从那日拜托他替我给父亲捎信,便一直没有再见面了……

炭治郎有点羞赧地挠了挠头,“我还差得远呢,和柱们比起来。”


“柱?”

“啊,就是……就是鬼杀队最厉害的剑士,称作‘柱’,现任的柱一共有九位。”

“因为笔画有九划么?”

炭治郎点了点头。

“那……炭治郎可认识一位叫富冈义勇的剑士?”鬼使神差般,我终于问了出来。

“义勇先生是现任水柱。”

使用水之呼吸的……柱。

“富冈先生是柱啊……”

我喃喃自语,大概是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表情,炭治郎“噗嗤”地笑了出来。

“义勇先生是非常可靠的前辈,虽然有时候会让人误解。”


误解倒确实……我回忆起初次见面时他全程冷冰冰的视线和后来一言不发护送我回家的模样,说话也总是“嗯”、“嗯”的让人不明所以,不过那个人……其实很温柔吧。回神时,我已不知不觉将内心真实的想法悉数吐露出来。炭治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时补充些和富冈先生相处的经历,原来他们兄妹在家中罹难之后遇到的第一位鬼杀队剑士就是富冈先生,而指引炭治郎修行、加入鬼杀队的也是他。


“义勇先生只是不擅长表达,其实是个好人。”

“嗯,我还拜托他替我给父亲捎信呢,就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可还安好。”

“不用担心,义勇先生很厉害的。”

“是嘛。”


皎皎月下,猎猎风中,那如雪松般挺拔的身姿仿佛已经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再也抹不去了。

呀……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既然炭治郎说没有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的吧。


又过了十数日,我照例前往藤屋为炭治郎复诊,不想他已经整装待发。大病初愈,少年的脸上尚残留着倦色,但眼中神采奕奕,他将装着妹妹的木箱背在肩上,日轮刀仔细得绑在腰间。

“这就要出发了么?你的骨伤才刚刚长好。”

“嗯,近日南边的山里有恶鬼袭击村庄,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注意保护好自己,还有祢豆子。”闻言,我只得如是叮嘱。

“我会的!”炭治郎扬起笑容,干脆地应道。


我与藤屋的婆婆一同送炭治郎出了玄关,春日和煦的暖风吹得树影摇曳,直到走出很远,炭治郎还不时回头向我们挥手。身为医者,真希望下次见面他仍是现在这般健康的、笑着的模样。

——富冈先生也是。

 

***

文久元年,位于神田和泉桥的种痘所正式更名为西洋医学所,成为幕府直辖的西医学校,听闻这一消息时,转眼就到了三月三——

上巳节。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父亲忙里忙外得替我操办,摆放雏人形、制作菱饼、邀请左邻右舍的女孩子到家里一起吃蛤蜊和花寿司。隅田川每年都会开放游船,若是工作不忙,父亲也会带我同去。今年只有我一个人……前些日子几乎每天待在新桥町的藤屋,等回过神来已经完全错过了准备时间。


但上巳节还是要过的。

雏人形便不摆了吧,通常都是节前几日就拿出来摆放,到了节日当天得尽快收起来,据说是为了不耽搁女儿家的婚期。我家里但凡能放物件的地方都屯满了医书和药品,若要摆放人形还得特地收拾一块地方,且摆不上一天就必须收起来,不如省了这桩差事。至于菱饼,去糕点铺买现成的也不打紧,今年应该不会有客人来访,蛤蜊和花寿司也不必准备了。如此一来,需要费些心思的便只剩下我自己了。


晨起更衣,对镜梳妆。我挑了件唐草牡丹的小纹振袖,配上缠枝莲纹的春桃色腰带。待梳好头发,对着妆匣又犯了难,首饰格子里只盛着几支木簪并略有些发黑了的素银簪子,我平日忙里忙外用不得好东西,便是花簪,也是前年上巳节戴了一次就不知收去了何处。要怎么办呢?院子里新种的紫藤花虽已抽了芽,棚架上却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墙边的椿花还未落尽,枝头一株红白双色的开得刚刚好,花蕊上坠着剔透的晨露,仿佛再多一分就会不堪重负得整株折断。


中午前,我终于收拾妥当,鬓上簪着红白双色的椿花,应邀前往一街之隔的今日子家做客。今日子是锁匠家的女儿,比我小一岁,已于新年后订了亲,待秋风送爽的时节就要出嫁了。今天来做客的都是附近人家年岁相仿的女孩子,用过膳,大家在今日子的房间玩了会儿花牌,又相约着去隅田川游船赏花。待嫁的少女言笑晏晏,脸颊映着春日的飞红,旁边的女伴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一道娇娇怯怯地低笑起来。我正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出神,不留意间已被唤了好几声名字。


“在想什么呢这么上心?”今日子亲昵地挽起我的胳膊,她薄藤色的袖口绽放着大片的女郎花,引得蝴蝶也煽着翅膀驻足。

“在想情郎呗?”旁边的女伴调笑道。

“没有的事,我在想西洋医学所……”我轻咳了一声,解释道。父亲年轻时曾游历京洛至大阪一带,接触过许多兰医学者,此番幕府设立医学所,像父亲这样的人才定能有所作为吧。

“西洋医学所?”今日子似乎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就是从前的种痘所,在神田的和泉桥那边。”

“呀,我知道我知道。”女伴笑着抢过话题,“我外祖家的舅舅是给旗本家送菜的,我常去给他帮忙,就见过一位先生时常坐着驾笼从和泉桥那边回来。好像叫什么月彦先生,听说是医学所请来的兰学讲师。”

“哦,若是那位月彦先生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才二十几岁,真是年轻有为呀!”

“是吧是吧?不过今日子你已经没机会啦!”

“胡说什么呢!”


说笑间已走到今户桥下,路上行人摩肩接踵,花儿似的少女们三五成群,桥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拥堵起来。

“看那儿有个人……”

“在干嘛呢……”

“等人吧?”


几句俏生生的细语不经意飘进了耳朵。寻声望去,只见桥上道中有一人长身玉立,鼠灰色回纹织锦缎的和服与碧水、与云霞相得益彰。那人怀里捧着一束盛放的桃花,蓬松的墨发不时被风卷着缠在枝桠间,引得路过的姑娘们纷纷侧目。我正心猿意马,谁料隔着枝头娇嫩的颜色,他竟睨着眼眸看了过来——

像是海上升起了旭日。

我顿时慌乱得移开视线。


“哎呀,这是谁的意中人,折一枝桃花相送呢?”今日子忽地推了我一把,坏心眼得笑道。

“不要看我呀,又、又不是来找我的……”

“不是我们看你,是人家的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呀。”

“我……我……”心尖上有个小人儿在疯狂得敲鼓,他怎么来了呢?任务不忙吗?不,不是不想他来,我一直在等着的,不是,我等的是回信……我……


我被女孩子们半推搡着挪到那人面前,然后她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逃不过了……

“富冈先生……”我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并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嗯。”富冈先生语气淡淡的,许久未见,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很困惑。

“给你的。”半晌,他挤出几个字。


我看向他怀里的桃花,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娇艳的花儿热热闹闹开了满枝,鼻尖萦绕的都是春桃的气息,可那样数量可观的一大捧,我怕是半个身子都要被埋在里面。好在富冈先生并没有把花枝递过来,他紧紧抱着花,视线越过枝头的蓓蕾不知落在何处。桥上人来人往,我们俩把道中占了一半,我听见路过的行人痴痴得低语,掠过水面的白鹭将两个人的倒影霎时撞得粉碎。


“要、要来家里坐坐……嘛?”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嗯。”隔了两秒,富冈先生点了点头。


我家就在过了桥的不远处,可这段路此时此刻却像我十几年的人生一样,说长不长,说短也是我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了。未几,我邀请富冈先生进了待客室,壁龛上置着一方空闲已久的白瓷瓶,富冈先生将桃花一股脑儿得插了进去,许是被花粉拘了太久,他重重得打了几声喷嚏。我进厨房烧了热水,泡了两盏玉露茶,又取了几块早上新买的菱饼,这才重新回到房间坐下。


“……是谢礼。”富冈先生的双手拘谨得收在自己腿上,微微颔首道:“多谢你救了炭治郎。”

哦,所以才折了那么多桃花……

“是我应当做的。”我也被他弄得拘谨起来,慌不迭得颔首行礼。

“这是令尊托我带来的。”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又自袖口摸索一番,取出一枚精致的雕花漆木盒,置于信旁。


是父亲的亲笔家书!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家书内容十分简练,除了日常寒暄,父亲只说自己有要事不日将启程前往大阪,归期不定,雕花漆木盒是送我的上巳节礼物,里面是小町红。

“令尊让你照顾好自己,切莫挂怀。”

“去大阪……是鬼杀队的工作需要么?”

“……应该是。”富冈先生没有多言,说完这一句便埋头专心吃起了菱饼。


玉露茶的香气在袅袅的热气里聚了又散,我将家书读了好几遍方才收好,小町红也放进了里间的妆匣内。再回到桌前时,碟子里的菱饼已被吃了大半,茶也见了底,富冈先生仍旧木呆呆得端坐着,嘴角还挂着糕点上的白色粉末。

这副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再添些茶么?”

——他点点头。

“菱饼呢?”

——摇头。

我给富冈先生添了茶,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顺便自己擦了擦嘴角,眼神直直得好像在盯着我和服上的花纹,又好像在思考什么要紧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今户神社是不是有庙会?”隔了好一会儿,他问道。

“是,今晚有一场。”

“嗯。要一起去么?”

啊……?这……怎么突然……?心尖的小人儿将鼓敲得飞起,可若在此时得意忘形就太……

“因、因为任务需要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是例行巡查,鬼有可能隐藏在人群密集的场合偷袭,我直接去会太显眼。”


哦,所以今天特意换了衣着,还打算邀我同行……他这般坦然让我无从拒绝,心尖的小人儿偃旗息鼓,钻进了缝里。

但我还做不到简简单单就松口。

“我会保护你的。”他又说道。

“那……就勉为其难陪您去吧……”我小声应道。

 

***

暮色降临后,延伸向神社的小径道旁闪烁着绯色的火光,细看是一盏盏绘着桃花纹样的灯笼,以拧成三股的细麻绳悬挂在道路两侧,麻绳融入夜色,那灯笼远看过去就像绯色的火焰漂浮在风中。灯笼下映照着琳琅满目的摊贩,或是热气腾腾的烤年糕、或是样式别致的花簪、或是投掷箭矢的把戏、或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鸟居的另一头也不闲着,今户神社本就建在一处平坦的空地上,开阔的境内支着一整面气势逼人的绘马墙,排队等待巫女解签的姑娘们已经挤到了手水舍边上。


“要进去么?”

见我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富冈先生稍有些退缩。来参拜神社的多是妙龄的少女,五彩斑斓的振袖上纷繁的乱花渐欲迷了人眼,他硬着头皮站在鸟居前,颇有些进退不得的无奈。

“不进去么?”我眨了眨眼,“来都来了。”

“那进去吧。”


自知躲不过,富冈先生索性走在了前面,有眼尖的姑娘瞧见,私语着笑成一团,乌压压的人群占据了大半的通道,他又不好加快步伐,慢慢地,脸皮憋出了一片飞红。我也不忍心继续捉弄他,隔着衣袖扯过他的手腕,绕过了密集的人群。


净过手,至主殿,摇铃、祈愿、供香钱,因为后面还有许多人排着队,所以并不能久留,完成常规操作我便退了出来。绘马墙那边依旧人头攒动,冷不丁地,富冈先生戳了戳我的肩膀:

“你不去挂绘马么?”

“不了,人实在太多。”

“但是这里难道不是祈求姻缘的神社么?”

“是……啊。”

话音刚落,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不……我不是故意要来……我其实……这个人其实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么?!

面颊顿时一阵发臊。

“也……也可以祈求别的……”

我小声辩解着,富冈先生“哦”了一声,他走在我的前方,灯火将他马尾下裸露的后颈照得红红的,我赶紧跟上步伐,一时无言以对。


沉默了很久,他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以前来过这里。小时候,跟姐姐一起。”

“您有姐姐么?”

“有。”富冈先生旋即又轻轻摇头,“有过。”

啊,说错话了……炭治郎告诉过我大部分队士都是因为家人糟了难才加入鬼杀队的。

“姐姐也说过相似的话,可以祈求别的。”

“富冈先生想祈求什么呢?”

“没有。”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如果祈求神佛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恶鬼残害了。”

“家父也是这样说的。‘如果祈求神佛有用,就不需要医生治病救人了’。”


“嗯。”富冈先生似是表示赞许,他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视向道路两侧的摊贩,我追随着他的目光,眼前这番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热闹场景仿佛变成了镜中的幻象。

一旦镜面打破,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成为医者?”

“?”

见我没有听清,富冈先生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成为医者?”


“我么?”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缘由,和鬼杀队剑士们的经历相比也不算什么,但我还是仔细思考了片刻,缓缓道:“家父年轻时曾在大阪的适适斋塾求学,师从绪方洪庵先生,他认为这世间上到天子、将军、大名、武士,下到农民、商人、匠人,理应众生平等。啊,这不是佛教的那个意思,家父主张的‘平等’是指,不论一个人处在什么位置,生命都是平等的,但若要得到平等的对待,每个人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将军必须守护臣民,武士必须守卫国家,百姓必须经营家园,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劳作、只有付出才能得到应得的回报。这样的道理,是不分男女的。所以即便我身为女子,家父也悉心传授医术,不为出人头地,也不为别的什么,单是生活在这样的世道,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也要付出劳作才能得到回报,所以理应学习技艺,理应工作。不过,家父大概也有私心吧……家母过世得早,她是得了痨病不治身亡的,家父一直深以为憾,并归咎于自己能力不足,所以至少希望我能用学到的医术照顾好自己,毕竟健康的体魄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么,嗯……家父的期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


真正想做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呢?虽然说了大话,但若要我详细描述出来我只能哑然,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自说自话了这么一大车,富冈先生怕是嫌烦了吧?我偷眼望向他的侧脸,却见他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古井无波的眼瞳也折射着柔和的光线,然后,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新芽,纤弱、青涩而不自知,兀自仰慕着身旁雪松的挺拔身姿,期待哪怕只得到一瞬的垂怜。


但他对我说:“这样很好,有自己想做的事。”

不是垂怜。


“鬼杀队里也有女剑士么?”不知怎的,我忽然有点好奇。

“有的。”富冈先生答道,“很少。”他象征性地掰着手指作势就要数起来,“若非迫不得已……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那也足够、足够了不起了。”

没有屈服于逆境,握起刀拼上性命地反击,岩缝里开出的花自有另一番风景。若有机会……

——这时,空气中划过一道极不寻常的异响!


是被压抑许久又突然释放的、魄力!谈话就此中断,富冈先生神色一凛,“待在这里别动!”

说完,他向刚才离开的神社的方向跑去。


如果把缓缓移动的人群比作河流,那么现在,河面已经掀起了波澜,有人在悲鸣,有人在逃窜,未知的恐惧在蔓延。镜面碎了,碎片里映出世间真实的景象。奔走的人们在呼喊着什么,桃花灯笼顷刻间成片得倒塌,少女们哭花了妆,花簪掉在地上遭到无情践踏。富冈先生逆流而上,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我按照他的嘱托随着大部队向外移动,一面随便抓了个从神社跑出来的行人急问道:


“里面发生什么了?”

那人惊恐万状,说话的舌头都在发颤,“不得了了!杀、杀人了!巫女、巫女……”

“巫女被杀了?”

“不!不是!巫女突然发狂!咬死人了!还有好些人受了伤,唉,姑娘别问了,逃命要紧!”


脑袋里嗡得一声,恶鬼袭击人类有多可怕我是亲身经历过的,但今晚的状况实在蹊跷,先前参拜神社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巫女怎会突然……我正思考着,忽被身后跑来的行人一撞,身体猛地向前栽去——

“小心。”

有人伸出了援手。

“抱歉……”

我匆忙向对方行礼。那是位让人感觉相当奇特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高级丝绸的和服,在众人因突如其来的骚乱陷入恐慌的时刻,这人竟还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他笑得极温和,仿佛置身事外。

啊,我见过这个笑容……!

“怎么了?”

“没、没怎么……是我唐突了!”


我当即慌乱得从他身边逃离。恶寒顿时顺着衣服后领爬进皮肤,哪怕再和那人多对视一眼我就会腿脚发软到无法行动。逃出来了么?逃出来了么?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继续走!往前走!我一路小跑着,有发丝滑落稍稍挡住了视线,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却被一片陌生的冰凉触感惊得抽回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刚从鬓边摘下的花簪,是一簇朝颜!

朝颜花,朝颜花,朝生……暮死……

可我今天明明簪了红白的椿花……

是那个人……!

我惊恐的回头,密集的人群中哪里还寻得见那人的影子?


“姑娘!姑娘!”

恍惚间,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呼喊,我这才缓过神,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身着消防服,头覆面罩的武士。

“今户神社发生了紧急事态,我们是负责疏散人群的,还请这边走。”见我没有反应,为首的武士耐心解释道。


距离今户最近的是浅草消防组,从那边过来少说也得一刻钟,现下从神社撤离的平民根本来不及去报官。何况今夜是上巳节,浅草寺和隅田川都有庆祝活动,消防组根本分身乏术,所以这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们……是‘隐’么?”我记起富冈先生和我提过的鬼杀队后勤部队,小声试探道。

几名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

“是富冈先生告诉我的,他现在正在神社那边……”

“原来是富冈大人的……”为首的“隐”好像误会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那姑娘就先和我们一处。”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眼下也不是解释这种事的时候,我必须在今晚再见富冈先生一面,有件事无论如何也得告诉他……怀抱着焦虑和不安,眼睁睁看着镜面彼端的景象摔得支离破碎,我拾起脚边摔坏的桃花灯笼,那灯笼尚能发出微弱的光线,感觉像是等了极为漫长的时光,我手里的灯笼终于照亮了富冈先生回来的路。


他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握刀的手也执过花,只是此刻残香尽褪,他周身笼罩着铁锈味的肃杀之气。那几名“隐”赶忙迎上前,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纷纷领命各自散去。

“如何?”

“已经解决了。”富冈先生淡然道,“有几个伤员,恐怕还得麻烦你。”

“明白了。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富冈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我将先前撤离时遇到的不寻常的一幕悉数道来。


闻言,富冈先生蓦得散发出了杀气。


注:

1.初音:春季的季语。黄莺鸣叫之时为立春前后,故名“初音”

2.上巳节:即桃花节,女儿节

3.绪方洪庵:幕末著名医师,兰学者,日本近代医学之父。

4.文久元年:即1861年

5.本文采用日本旧历计时法,因此文中的”三月三“并非西历的3月3日,有可能已经是3月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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