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间鹤

bjd娃娘;
佛系同人写手;天雷鬼灭义忍
新选组厨;
翻译。

【鬼灭乙女】乙女出击24H 无缘坂绮谭(富冈义勇)13:00

  @乙女全军出击企划号  清明时节雨纷纷企划活动文

·昭和(1950年代)背景,富冈义勇x私设梦主,梦主人设沿用前作但与前作无直接联系。全篇私设如山,ooc预警,bug预警。

·背景资料参考《东京百年史》。

·黑深残预警,阅读过程如产生任何不适请立刻退出。


無縁坂綺譚


       昭和二十九年的夏天,梅雨季格外得漫长。

  阴云密布的天空一直淋淋漓漓得恸哭,仿佛要把一整年的眼泪全部流尽似的。隅田川、多摩川发了几次大水,倒灌的川流和着瀑布般的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灰暗的街道。天与地浑然一体,满目皆是褪了色的黯淡光景。

  但褪色与否,在他的眼中并无差别。

  他站在月台上。

  清晨的月台只稀稀落落立着几位等候电车的乘客。垂直的伞尖滴着水,很快就在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前方是发出隆隆巨响的厚重雨帘,隔着两道不算宽阔的铁轨,对面月台的立柱上挂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站牌。

  [无缘坂]

  黑色的字体确乎这样写着。

  雨帘让视线变得模模糊糊。越过模模糊糊的雨雾,他看见模模糊糊的站牌下,模模糊糊得立着一位少女。

  是那个少女……

  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出现在对面月台的,那位身着水手服、背着单肩包的少女。

  他并非喜欢关注陌生女性外表的无聊之人,只是每日都出现在眼前的面孔,即使不想关注也不知不觉记住了对方的容貌。那少女生着精巧柔软的五官,乌黑的长发如云似雾,身形相当纤细,好像玻璃做的人偶,一阵风就能吹断似的。

  人偶般的少女安静地垂眸立着,手里扶着看不出颜色的雨伞。

  有时视线会对上,但不是现在。像这样不会对上视线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时就会被对方发现,少女抬起明眸,冲他莞尔一笑。

  如今隔着蒸腾的雨雾,即便微笑也看不清楚。

  少女亦不曾抬眸。

  电车仍未进站。这条线路分别延伸向上野和神田两处相去甚远的地方。他与少女恰好分隔在两方。对面的电车通常稍早十数秒抵达,暗色的车厢像一头狭长的巨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他从没见过少女进到那巨兽腹中的样子,往往这种时候,此岸的巨兽也紧跟着呼啸而至,他钻进轻微扭动的车腹,另一侧的巨兽已经开始加速远去了。

  她要去往哪里呢?

  他只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自己要去往的地方一定与少女不同,不过到了傍晚,他们还会回到相同的归处——

  无缘坂。

  电车较平时晚了几分钟。对面的少女似乎在赶时间,不停地看看时刻表,又看看毫无终止迹象的雨雾,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焦虑。候车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雾雨蒙蒙不见霞光,无法分辨时辰。他看了眼腕表,七时二十分——

  要迟到了。

  远处传来模糊的轰鸣,连带着脚下的月台都在轻微震颤。电车终于快进站了,是哪一边?他漫不经心地瞥向彼方的境界线,对面的铁轨尽头好像闪烁起刺目的光亮。

  然后——

  听见了人群的惊呼。

  大约不是错觉。

  眼角捕捉到一抹少女的裙角,像开得恰到好处的桔梗花,被整枝得折断,乘着风和辨不清颜色的伞忽地向遮天蔽日的雨帘扑去。

  霎时——电车嘶鸣而过。

  褪色的世界突然重新染上了色彩。

  那是被挤压断裂的,破碎的伞。

  红色的,伞。

  涂抹一地的,是——

  他下意识探向面前的雨帘,仿佛要触碰对面鲜活的色彩般动了起来,但此岸的电车亦从远处发出振聋发聩的轰鸣。

  他怔怔地停下脚步,古井无波的眼瞳中皱起了潋滟的水纹。

 

*

  “是自杀么?年纪轻轻的,真是选择了不得了的死法。”

  男子蹲在现场查看,一边小声嘀咕道。电车被迫停靠在站台,乘客悉数遣散。少女的遗体已经被担架抬走,铁轨上殷红的血迹被雨水拉扯得老长,像一条细小的河流。

  男子压了压雨衣的帽檐,他个子很高,抬腿很轻松就跳上了月台,“你就是报案人?”

  他打量了几眼面前怔怔盯着事故现场的青年,稍稍挑高了语调。

  “嗯。”

  隔了好一会儿,青年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富冈义勇,我的名字。”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证件。

  “原来是后辈啊。”

  男子——目白台警署的宇髓警部补,笑出了一口白牙,他伸手似乎想在富冈肩上拍两把,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开。

  “你认识那孩子?”

  “不认识,只是眼熟。”

  “她衣服上没有别姓名牌,但是背包里找到了学生证——”

  宇髓从浴衣贴身一侧的口袋里翻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天气潮湿,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着。

  “她叫小早川纱雾,在一桥的女子高校读书。”

  “哦。”

  富冈淡淡应道。目光无法从那条浅浅的红色河流移开。那是如同刻在视网膜深处一般难以抹消的景象。却并非出于被那过分凄美的画面刺激到,而是因为——

  少顷,他终于从前辈的话里察觉出一丝不妥,慢慢蹙起眉头。

  “一桥在神田。”他就在神田附近的九段下警署工作,可是对面的电车却通往上野,少女应该和自己同方向才对。

  “她……每天都乘坐这边的电车。”

  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富冈率先报了警,随后利用职务的便利,安排站台的乘务警疏散了电车上的乘客,自己则越过铁轨到达对面的月台,向那边候车的其他人询问了状况。他没有看错,虽然那时月台上候车的人变多了,但其他人的确与少女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少女是自己跳下去的。

  唯有这一点无可置疑。

  “反应还不错。”宇髓吐着烟圈,半揶揄地说道,“你说她每天都乘坐这边的电车,这个‘每天’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

  富冈是今年四月入职的新人,在这之前,他并不在无缘坂车站乘车,确乎就是从今年四月起,每天都见到那位对面月台的少女。

  不是‘对面月台的少女’,她有名字,她的名字是纱雾。

  富冈如实回答了提问。

  “我手下的人已经在调查了,不过,既然很明显是自杀,这个案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疑点……反正很快就能结案。”

  宇髓像在说着‘富冈君可以回去了’一般看了过来,但对方依旧木着脸,半晌毫无反应。

  “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遗书。”富冈指出了另一个事实。

  “不是每个自杀的人都会准备遗书。这种事不是常有的嘛?”

  指的是直到不久前都没有完全消失的某种现象。那些从不义的战场上归来的生魂并没有回归他们自己的躯体,或许是根本没有像样的躯体可供回归的缘故,这九年来,不断地有身着战后返乡服的家伙把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轻而易举地丢弃。他们有些打着‘玉碎’的愚蠢旗号,有的甚至逼迫家人一同上路,还有一些则因为失去了全部至亲,不得不跟着走上黄泉路。他们中的一些人的确不会留下遗书,因为根本没有可以接受遗书的人。

  少女也是如此么?

  富冈忽然回忆起那些模模糊糊的莞尔一笑。

  她今日没有微笑。

  往后也不会了。

  红色的河流快要被大雨冲刷殆尽,视野又恢复了平静的灰暗。

  “我会调查的。”不知是在对谁倾泻不满,他将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倔强。

  宇髓耸了耸肩,抖掉指尖的烟灰,脸上渐渐没了笑意。

 

*

  富冈义勇不喜欢形式主义。

  比如说,他预备介入无缘坂的卧轨自杀案就必须向自己所在辖区的警署提出申请,而申请批复需要时间,无谓的等待令人生厌。因此,下定决心后,他借用车站值班室的电话首先向九段下警署的同僚说明了大致情况。果不其然,遭到了脾气暴躁的同僚的痛骂:

  “你这家伙不要给人添麻烦啊!”

  “为什么要插手别的辖区的案件?”

  “哈?是认识的人?”

  “那也不能在前辈面前大放厥词啊!何况还是别人的辖区!”

  “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多管闲事就给老子管到底!要是敢半途而废老子绝对宰了你!”

——

  “……。”

  富冈“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不是多管闲事。没有人生来就爱多管闲事。他有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理由。

  那个瞬间,看见了——

  消失已久的颜色。

  是……红色。

  但并非是眼睛分辨出来的颜色,他的眼睛早在很多年前就无法分辨色彩了。所以,大约是唤起了什么记忆,那个状态,涂抹一地的……汇聚成河流的……大脑中突然产生了某种概念,那个东西叫做“血”,“血”是红色的。于是他看见了红色。

  而后,又消失了。

  短暂的明朗让富冈想起了一个人。

  茑子姐姐……

  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姐姐的音容笑貌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记得姐姐最后的模样。昭和十七年,东京第一次遭遇空袭,被炸毁的是海湾附近的工业区,遇害仅三十九人中,偏偏出现了姐姐的名字。那时,姐姐已订了婚约,她去未来姐夫工作的地方送午膳,结果炸弹就落在了工厂……姐姐被送回来时变成什么样了呢?彼时尚且年幼无知的富冈大着胆子揭开白布,姐姐变成了好几份,肢体断裂的地方流淌出的液体就是血。血是红色的。他盯着好几份的姐姐看了很久,奇怪却完全不觉得可怕,不如说,那样的状态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美感。

  这是不对的。

  年仅十岁的富冈本能地认为。

  的确是不对的,会产生那种感觉的他很快就遭到了惩罚。颜色,消失了。世界变成了黯淡无光的黑白色。黑白的世界毫无意义。他想过以死来寻求解脱,可是鳞泷先生不让,锖兔也不让——鳞泷先生是姐姐过世后负责收养他的退休刑警,锖兔是与自己一样,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孤儿。

  锖兔说,“义勇,你得活下去。”

  锖兔还说,“活下去才不辜负你姐姐的期望。”

  富冈觉得有道理,也许在没有颜色的世界活下去才是对姐姐最好的赎罪。

  然后,锖兔也死了。

  昭和二十年,空袭从春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大家都说‘可怕,好可怕’,燃烧弹从半空坠落,爆炸过后是成片成片的火灾,到处都是哭声叫声。到处都是红色。不过红色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到处都是红色会让人感到恐惧?十三岁的富冈看不见颜色,他恐惧的不是红色会夺走谁的生命,而是红色夺走谁的生命时自己却无法分辨其中的含义。

  结果,锖兔的生命也被夺走了。

  富冈没有亲眼看见锖兔最后的模样,他只知道废墟中横七竖八的人形焦炭里有一个是锖兔。

  不是红色。不是被红色夺走的。但不代表自己的赎罪获得了谅解,甚至罪业更加深重了。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将看不见颜色当做逃避现实的挡箭牌,于是神明再次降下惩罚。黑白的世界夺走了锖兔。这下无论哪一边,他都无处可逃了。

  ——

  直到小早川纱雾跳下铁轨,富冈重新看见了奇迹。

  只有一瞬间的奇迹。

  富冈不想轻易放弃。

 

*

  “啊,确实是小早川同学……”

  年轻的女性掩口轻呼,眼角泛起了水雾。

  “辛苦了,请节哀。”

  宇髓给少女的遗体重新盖上白布,转身关上停尸间的门,引众人往接待室移步。

  女子取出手绢轻轻按了按眼角,难以言喻的苦闷溢满了胸口,她跟在警察们身后,垂首不语。

  由于死者身上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只有学生证,所以目白台警署首先通知了她所就读的学校。前来辨认尸体的女教师名叫蝴蝶香奈惠——

  这是事故发生当日下午的事情了。

  宇髓给香奈惠泡了茶,热气袅袅,更显得女子整个人被悲伤的氛围笼罩。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骤雨未歇。

  “小早川没有按时去学校,对么?”半晌,富冈最先打破了沉默。

  香奈惠被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吓了一跳,稍稍捏紧了杯檐。宇髓干咳了两声,瞪了过来。虽然不喜欢其他辖区的警察干涉自家地界上的案子,但他到底没有拒绝后辈参与调查,或许是因为对方与死者多少有点关系的缘故。富冈自知问得唐突,端起面前搁着的凉水杯以掩饰尴尬,同僚告诫过不可以在前辈面前大放厥词,这话他记住了。

  “不好意思唐突你了,蝴蝶小姐,你是小早川君的班主任吧?”宇髓重新询问道。

  “是的。我从去年春天接手小早川同学所在的班级,和富冈警官判断的一样,她确实有些日子没来学校了。”香奈惠一面调整好情绪,慢慢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富冈急切道。

  随即又遭到前辈一记白眼。“不着急,先说说小早川君吧,她平时怎样?家庭情况如何?”

  香奈惠思忖了片刻,“小早川同学很不容易,一边念书一边打工,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她的确从去年起就时常向学校请假,我也提出过可以适当给予帮助,却被她婉拒了。我记得就在上个月,她的母亲不幸病重亡故……说起来,其实从今年四月开学,小早川同学每日都过了十点才来学校,而自从她母亲过世,断断续续也有半个月没来过了。”这位美丽的女性说话慢条斯理,温和的语气仿佛可以平息人焦躁的情绪。

  经常请假是从去年开始的,但是发生‘质’的变化果然还在今年四月以后……难道是因为打工么?往上野的电车……相反的方向……时间是……富冈对此十分在意。

  “她住在哪里?是在无缘坂附近么?既然母亲过世,那父亲呢?”

  “她的学籍卡我带来了,请看——”香奈惠从背包里取出小早川纱雾的学籍卡,那上面写了她入学时登记的住址。“学校安排过家访,不过小早川同学推说家里凌乱,我是在无缘坂的一家咖啡店与她家人见面的,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抱病许久,来的是舅舅。至于她的父亲……很抱歉,我从未见过,听说在东南亚的战场上就……”

  “家道中落嘛。”宇髓心领神会地微微颔首。

  “许多优秀的孩子都因此……”香奈惠沮丧得摇了摇头,“小早川同学恐怕是出于经济压力才……”

  ——卧轨自尽的。

  无缘坂六番地-三

  富冈默默翻着学籍卡,住址栏上如是写着。那地方他认识,距离自己的住处不远。他们一个住在坂道上首,一个住在下首,而车站恰好位于横陈在中间的主干道上,难怪从来不曾在路上见过,原是完美错开了……

  “我有疑问。”他看了眼前辈,得到对方眼神许可后,继续说道:“小早川是否说过打工的内容?在何处打工?”

  “抱歉,我并不清楚。”香奈惠遗憾地垂下眼睑。

  “蝴蝶小姐,你说家访的时候见过小早川君的舅舅,现在还能联系上么?”父母双亡,总得有别的家属领回遗体,念及此,宇髓接过话题问道。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香奈惠略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那个人不像是小早川同学的舅舅,凭我的直觉,我觉得是有人冒充。”

  闻言,富冈和宇髓面面相觑。

  “家访是什么时候的事?”少顷,富冈追问道。

  “见到那位‘舅舅’是在今年春假。”香奈惠不假思索地答道。

  富冈再次看向前辈,后者回以了然于胸的微笑。

 

*

  蝴蝶香奈惠在屋檐下撑起花绸布的伞,背影遥遥地融入淡灰色的雨幕中。宇髓抓了抓头发,又点燃了一根烟,说:“带路吧,去无缘坂六番地。”

  警车在无缘坂车站附近停下。坂道狭窄,道旁又多是年代久远的民居,汽车无论如何也开不进了。二人在大路上下车,风雨迫人的街道,即便穿着雨衣也无法阻拦细密的水雾扑满脸。路口即是蜿蜒狭长的无缘坂,上首处通往富冈自己住的公寓,而下首处是他从未想过涉足的地带。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富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被豪雨吸纳。宇髓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大步向目的地走去。坂道一侧是古旧的民居,低矮的楼阁上错落着破碎的瓦片,细看还有过去空袭留下的弹痕;另一侧是一排朱红石墙,被大雨冲刷得澄净明亮。

  落在富冈眼里,却是另一副黯淡无色的光景。

  “到了。”

  未几,面前出现一栋危房。在如今已经开始普及高层建筑的东京,这栋只有三层的砖造公寓寒酸得让人不忍踏足。宇髓径直走向一楼的管理员室,拔高嗓门喊了好几声,门缝里缓缓探出半张枯皱的妇人脸,戒备的眼神反复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声音粗哑。

  “谁?”

  “警察。”宇髓亮出警官证,“小早川家住在哪一间?劳烦你借个钥匙。”说这些话时他始终挂着笑意,那笑容在增加了亲和力的同时,又让他的容色显得格外精悍。

  相比之下,面容俊秀却神色冷淡的富冈反倒像什么可疑人士了。

  “出什么事了么?”

  妇人敏锐得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说着,她转身进去黑黢黢的里间,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大串钥匙返回。室内霉烂的气息扑鼻而来。妇人取下小早川家的备用钥匙,放在宇髓手心,一边又狠狠盯了二人几眼。

  “你先上楼看看,我问几句话就来。”宇髓将钥匙抛给富冈,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早川家那个姑娘,对,叫做纱雾的,最近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么?”

  “小早川家……是说卧病女人那家么?”

  “就是那家。听说夫人上个月不幸病逝了。”

  “啊,是有这回事。”

  “那姑娘日子不好过吧?”

  “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

  富冈踩着咯吱作响的铁质台阶上楼,楼下不时飘来宇髓和管理员的问话。他竖起耳朵听了几句,站在了205室门前。门边齐眼高度的墙上贴着硬纸做的姓名牌,四角已经被潮湿的梅雨洇烂了,中间的白纸上字迹娟秀地写着[小早川早雾/纱雾]。‘早雾’应该是母亲的名字。

  这是纱雾的笔迹么?

  富冈忍不住猜测道。

  这时,楼下再度隐隐约约飘来几句听不大清的对话——

  “打工?好像有吧,那家的女人早就干不了活了,男人又死在外面,只能靠小姑娘养着。”

  “你知道她在哪里打工吗?”

  “这种事谁会去问。”

  “她还有其他亲属么?比如,舅舅之类?”

  “没有。啊,等一下——好像有个走得近的男人。”

  “哦?”

  “大概是男朋友吧。”

  ……

  富冈心下一凉,拧动门把手,踏进了205室小早川的家。

  门在身后沉闷地闭合。

  原以为外观破烂的古旧公寓隔音效果很差,不料关上门后几乎一点也听不见楼下的说话声了。富冈开始环视屋子四周。这是一间十叠大小的通铺,走上玄关后,整个房间一览无余。玄关左侧放着简易鞋架,上面只有两双女士拖鞋。富冈只好光脚踩上地板。地面铺着榻榻米,进门右侧安置着灶台,没有看见洗手间和浴室,这样的公寓多是一层楼的住户共用一个洗手间的格局。再往里就是寝室了。女孩子的房间,虽然狭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寝具全部收在壁橱里,房间一角置着用作书桌的茶几。靠墙的位置有一面书橱。

  她喜欢读小说。

  书橱里按作者整齐码放着许多近现代文豪的作品。太宰治、泉镜花、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江户川乱步……这些书有的看着很新,有的已经颇有年份了。家道中落,生活贫困,即便如此依然不舍得丢弃精神食粮。

  她平时有写日记的习惯。

  书橱最上层是一排笔记本,有些看着像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本子样式。这么长长的一排该是记述了很多年吧。

  富冈抬手抽出看起来最新的一本,随意翻阅起来。他没有发现自己刀削似的薄唇轻轻向上弯起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那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

[昭和二十八年十二月七日 晴

  早上去医院看望了妈妈,她还没有睡醒,从百叶窗渗透进来的柔光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我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微弱,好像稍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一样。

  医生说,不做手术已经不行了。

  我先交了这个月的住院费,问还能给我多少时间。

  医生说,最迟也得在明年夏天之前。

  夏天啊……似乎还有点时间,但一眨眼就会迫近吧。要怎么办呢?光靠咖啡店的工作也不够啊……听说涩谷和新宿一带新开了很多料亭,明天去碰碰运气吧。]

 

[昭和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阴

  没有面试上……

  问了好几家餐厅,都说不缺服务生。

  为什么我不是男子呢?男子的话,还能留下来在后厨干体力活。如果我是男子,就可以去工地帮忙了。工地一晚上赚的钱要比咖啡馆服务生多得多。

  真苦恼啊。

  再过一个星期,学校要期末测试了,开春就升二年级了。学费已经攒出来了,但是妈妈的病要怎么办?到夏天前我能凑够手术费么?

  好想爸爸……]

 

[昭和二十九年一月四日 晴

  遇到了奇怪的人。

  头发染着白橡色,戴着米国街头艺术家的那种帽子,身上的衣服好像很高级。

  我给他送咖啡的时候,被叫住了。

  ‘小姑娘,有没有兴趣当模特啊’被这样问了。

  一开始,我并不想理会。毕竟在店里工作这么久总会遇到一两个想揩油的客人。微笑,然后摇头就好。

  ‘别急着拒绝嘛,我又不是坏人’说着,他从大衣里侧的口袋里掏出名片递过来。

  上面写着——

  万世极乐艺术协会 会长 童磨

  有……这样一个艺术协会么?我狐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像西洋人,是混血吧?

  ‘哎呀哎呀,如果不相信的话——’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本《美术月刊》,‘你看,是真的啊’

  杂志里确实介绍了那样一个名字的艺术协会。似乎专门宣传西洋风格的绘画和摄影作品。

  ‘怎么样?这下信了吧’

  ‘嗯’我轻声应着,等待他接下来的说辞。

  ‘是这样,我一见到小姑娘你呀,就有种发现了瑰宝的感觉,一定是我的诚意感动了维纳斯,才将天使般的你送到我面前。小姑娘你的美貌不该埋没,我想把你的美丽永远镌刻在艺术史上。所以,有兴趣成为模特么?当然,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如果你感兴趣,这个周六可以来名片上的地址找我,请尽管来我的公司参观。无论任何时候,艺术的大门永远为你这样的美少女开放’

  感觉……完全不可信啊。

  我盯着他的笑脸,含混地应付了几句。]

 

[昭和二十九年一月十日 雾

  今天在咖啡店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又赶去医院给妈妈送饭。她的精神好了一些,但依然很虚弱。

  ‘纱雾,对不起,是妈妈连累你了。明明是假期,你却不能和朋友一起出去看电影,还要不停地工作……’

  ‘妈妈您说什么呢,我才不喜欢看电影呢,人又多,电影院里又闷,我喜欢出去工作,这样可以增加社会阅历啊。’

  妈妈没有答话,低垂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明明是我不好……其实,只要我放弃就好了……只要我放弃上学,省下的学费还能缓解燃眉之急……

  是我的错……我……

  回家以后,躺在床铺上,我翻出了那个人给我的名片。前几天,我特意向明子阿姨借了本《美术月刊》,如今东京、横滨、大阪、名古屋等很多大城市都开始流行美人画和艺术照。这一行的薪水也十分可观。就是……就是……那画上和照片上的美人……都一丝不挂的……呀,要那样给人看见也太……

  但是、但是书上说这是艺术……学校的美术课也讲过裸体画的艺术。的确没什么可害羞的,可是……

  我仔细看了会儿名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是地址。

  ——阿美横啊……那不是就在上野么。]

 

[昭和二十九年一月十八日 雨

  结果还是去了。

  犹豫了两星期,我决定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家里到上野可以在无缘坂站搭乘电车。

  地方有点难找,拐了好几个弯,才在阿美横找到目的地。没想到竟然开在地下,而且门面上写的也不是‘万世极乐艺术协会’。

  我正踌躇着,‘哎呀,是小姑娘!我还以为你不来了,看来神还是眷顾我的。愣着做什么,快进来——’门突然开了,童磨先生热情地拉我进来。

  我匆忙扫了一眼门面上的名字——夕雾模特公司]

 

[昭和二十九年二月十八日 雨

  前略。

  好久没写日记了。

  在模特公司已经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月。

  起初真的很不习惯,但负责教导我的夕雾姐很和善。

  夕雾姐是这家模特公司的老板,据说是受到了童磨先生的支持才在阿美横开了这么一家店。店里包括我在内,同期的一共有四名模特,大家都是兼职。为了保护模特的安全,每次外出写生或者拍照,夕雾姐一定会亲自跟着。几次下来,我也渐渐安心了。童磨先生不常过来,没想到他意外得是个好人。

  希望到月底结账的时候可以有个好结果。]

 

[昭和二十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晴

  不应该。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不合理。

  骗子。]

 

[昭和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二日 阴

  是我错了。]

 

[昭和二十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阴

  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污秽……

的钱

  但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昭和二十九年四月三日 晴

  等电车的时候,和对面月台的青年对上视线了。

  他的眼睛像深海。单是注视着就仿佛会被吞没一样。

  如果可以,我,也想投进深海里去,至少比这样活着干净。]

 

[昭和二十九年四月四日 晴

  又见面了。

  眼睛像深海一样的青年。

  他在哪里上班么?

  算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昭和二十九年四月十七日 雨

  终于攒够钱了。

  我要摆脱这种生活,哪怕切掉小指也要离开。

  我受够了。

  如果能成功,就去和‘深海’打招呼吧。]

 

[昭和二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雾

  小梅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完全陷入混乱的时候,那个人凑到耳边说:

  因为她想离开所以就‘离开’了,小姑娘不会做同样的傻事吧?

  他笑起来眼睛里没有温度,像冷血的蛇一样恶心。

  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恶寒顺着每一个毛孔向心脏侵蚀。我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昭和二十九年五月二日 阴

  我究竟为什么活着?]

 

[昭和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 晴

  手术失败了,妈妈走了。

  是因为我用肮脏的方式换来的钱财不被神认可么?一定是的。

  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

 

[昭和二十九年五月十六日 晴

  太阳很好。

  哭不出来。

  甚至还有一丝解脱了的感觉。

  我烂透了。]

 

[昭和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雨

  我为什么,

  还活着?

  这个问题无聊透顶,我却怎么都想不通。然后,对面月台的‘深海’先生对我笑了一下。

  泥淖污秽,他不该浪费表情。]

 

[昭和二十九年六月三日 雨

  浑身都痛,骨头要散架了。

  那个人说,‘你这样不行,欠的钱还不上的话就把照片贴到学校去哦,是继续工作还是消极怠工,要好好考虑清楚’

  我……杀了我吧。]

 

[昭和二十九年六月九日 雨

  我在考虑。]

 

[昭和二十九年六月十五日 雨

  好难受。]

 

[昭和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雨

  。]

……

  白纸墨字上到处都是被晕染过的痕迹。六月二十二日,是昨天。硕大的句号像是在嘲笑现在捧着日记本的人。

  富冈用力攥着薄薄的纸张,直攥得骨节泛白。

  “喂!我问到了——”门突然被人扯开,宇髓从外面探进来,“不是舅舅也不是男朋友,那个男人是个皮条客。”他大咧咧地甩掉鞋子,赤脚登上榻榻米,“你这是什么表情?”

  富冈没有说话,怔怔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书架的玻璃橱门上倒映着他此刻因愤怒至极而扭曲到堪称狰狞的表情。

  “快收收。”

  富冈微微抽动嘴角,那张脸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

  “日记里写了。”

  “那个男人的事么?”宇髓接过日记本迅速翻阅,很快,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我刚入职的时候听前辈说过,有个打着艺术协会旗号专门骗年轻女性卖春的组织,手段极其下作。蝴蝶香奈惠说家访那日小早川推脱家里凌乱,结果在附近的咖啡店见的面。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男人要冒充小早川的亲戚和学校老师接触。如果是前辈提过的那个组织,我就明白了!富冈,他是要掐断小早川向学校老师求助的生路啊。啧,可恶!太可恶!据说他们据点换得很快,也很会躲藏,并且——喂!你有没有在听?”

  宇髓大声吼道。富冈已经自顾自走到玄关快速穿好了鞋子。外面雨声隆隆,好像不用吼得就无法顺利交流一样,但富冈的声音寡淡得像一池死水。

  “在阿美横。”

  小早川纱雾的日记里提到了地点——上野阿美横的‘夕雾模特公司’。

  “你打算就这么过去?”

  “不然呢?”

  “没有搜查令。”

  “……。”

  气势陡然萎了一半。富冈开门的手又缩了回去,他在玄关缓缓坐下,无名火蹿得脑壳发痛。

  “再说究竟是阿美横的什么地方总得搞清楚不是?先在房间里好好找找,说不定名片还在。”说着,宇髓率先行动起来。

  “……我讨厌形式主义。”富冈重新返回室内,隔了好一会儿,幽幽道。

  “我也讨厌。”宇髓头也不抬地说。

 

*

  漫长的轨道延伸向未知的彼方。来路和归处都隐没在淡淡的雨雾中。

  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行走在无人的月台,对面的立柱上颤颤巍巍的挂着站牌——

  无缘坂

  场景似曾相识。

  他在无缘坂站牌的正对面站定,模模糊糊的雨雾中渐渐勾勒出少女模模糊糊的轮廓。

  像一场默声的黑白电影,显像时还飘着些微雪花。过了片刻,那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身着水手服的少女立在站牌下,风吹起她飞扬的裙角和秀美的长发。

  “小早川纱雾……”

  不可思议的,他发现自己知道对方的名字。

  “嗯,是我”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少女说话,柔婉的嗓音轻声细语,像飘落的鸟羽轻轻挠在掌心。月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隔着些许距离,但普通的音量足以听得很清楚。

  他觉得有些话必须在这里问个明白。少女仰起雪白的小脸,嘴角含笑,明眸却笼罩着忧愁。那样的目光让他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措辞。

  “‘深海’先生。”结果,少女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可以这样称呼您么?”

  “嗯。”

  “嗯,那个……您想问什么都可以。”她有些腼腆的垂下眼睑,抬起纤细的手捋了捋脸上的碎发。

  所以,要问什么呢?

  对了……

  “那个模特公司——”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女的容色,尽量不想触碰到对方的痛处,“有多大规模?”

  “二、三十人总该有的,不过和我同期的女孩子只有四个。”

  “是分批次……活动的么?”

  “是。大家‘工作’的时间都不一样,不同批次的女孩子们彼此也不会碰上。”

  “嗯,‘梅’……是谁?”

  “和我一样,是同期的女孩子。”

  “她……莫非?”

  少女痛苦得阖眼,“小梅反抗得最激烈,她用簪子刺进了客人的眼睛,所以……我不清楚具体怎样,但她应该和我去了同一个地方。”

  苦涩的气息漫上咽喉,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少女的词句,最后只从嘴角溢出一声叹息,“这样啊……”

  “嗯。我,我们没有可以求救的地方了。”

  “可以报警的……”他艰涩地说道。话刚出口又马上意识到不妥,不是报警可以解决的问题,因为那些不幸的姑娘首先就要面对强加于身的道德束缚。

  “我也想过的。可是……那个人……”少女微微瑟缩起身体,纤弱的体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让他心生怜惜。

  “是因为家访那件事么?”

  “是。”少女稍稍平复了心情,“那个人是彻头彻尾的恶魔,我被要挟了。”

  “以向学校老师曝光来要挟你么?”

  “不止。”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他说,想要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找到顶替自己位置的人就行。比如……”

  “比如?”

  “香奈惠老师。”

  啊……原来受害者是以这样的方式扩散的。

  “太卑鄙了!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拉无辜的香奈惠老师下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少女掩面而泣,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得颤抖。

  细声的哭泣让他想起困于蛛网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少女拒绝伤害他人,所以只能伤害自己。

  “不是你的错。”他徒劳地宽慰道。

  闻言,少女抬起脸,明眸顿时泪如雨下。像是要拼尽全力扑向深海一般,她纤弱的身躯映着风雨跳跃起来——

  然后,远方的电车呼啸而至——

  不可以!

  富冈用力起身,探出的手只抓到一团潮湿的空气。视野最后是残阳似的鲜血涂抹一地的凄惨光景,红色深深扎进视网膜里,痛彻心扉。

  是梦,又不止是梦。

  他盯着房间里昏暗的陈设,剧烈起伏的心跳缓缓平息。

  已经过去一整夜了。昨天从小早川家离开后,宇髓前辈向上面汇报了调查情况并申请了搜查令。富冈原以为这一晚自己必然无法入睡,不料睡得很沉。昏昏沉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隐约好像听见过闹钟的声音,但又被自己下意识得关闭了。富冈揉着太阳穴,这时,手边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富冈!还在睡么?快收拾收拾起来抓人了。搜查令下来了。”

  听筒里传来宇髓隐隐透着兴奋的声音。

  富冈的梦登时清醒。

 

*

  阿美横丁位于上野车站的南边,简称“阿美横”。这是战后不久兴起的商业区,以出售各种美国货闻名,简单来说,就是黑市。因为背后有海外势力撑腰,警视厅几次取缔都未能成功,久而久之便任其发展。此地治安的复杂程度不亚于新宿的歌舞伎町。

  警车一路飞驰。

  “搜查令,比想象中要快。”富冈盯着窗外的街景,淡淡地说道。

  “是啊。”宇髓猛吸了一口香烟,慢悠悠吐着烟圈,回应得漫不经心。

  富冈嫌弃地别过脸,稍稍摇开车窗。

  “你知道谢花梅么?”宇髓往窗外掸了掸烟灰,忽然蹙起眉。

  名字有点熟悉。蓦地,富冈想起了那场梦境。

  “日记里的‘小梅’?”

  宇髓点头道:“对。全名叫‘谢花梅’,也是被那家伙骗来的受害者之一。”

  “我听说她因为反抗被‘失踪’了。”小早川的确是这么说的,富冈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梦境,但他本能地愿意相信少女确实来见过自己。

  宇髓没有探究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继续解说道:“是被杀了,有段时间了。要不是她的哥哥去阿美横闹事,警方根本不知道。她那哥哥也没能逃过一劫,被打得半身不遂,昨天一早在医院里过世了。就因为闹出了人命,上面不得不采取措施,这才提前批下了搜查令。”

  “哦。那谢花梅找到了么?”

  “找到了。”宇髓两三口吸完烟,借着车门把手把烟蒂掐灭。

  “……你这样不好。”富冈旋即投来复杂的目光。

  “啧,不许对前辈指手画脚。”宇髓不满地瞪了一眼,“——是你们署里的不死川找到的。人被塞进油桶,一把火烧了埋在郊外。听说不死川带人挖了大半夜。”

  “……。”富冈默然。

  车在前方的十字路口转弯,已经可以看见上野站了。

  宇髓屈起手指叩了叩前排的驾驶座,“喂,村田!就在这边停车,我们步行过去,不要打草惊蛇。”

  “是!”负责驾车的后辈大声应道。

  警车随即在路边停靠。

  三人穿过街道,进入了阿美横商业区。道旁贩售美国货的店铺鳞次栉比,商贩们用警惕的眼神看向脸生的三人。富冈难免有些心急,脚下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把另两人抛了下来,惹得宇髓在身后不住抱怨。上野警署的人一早就在目的地周围安插了眼线和埋伏,只等负责指挥的宇髓一声令下。

  小早川日记里所记述的“夕雾模特公司”就在阿美横深处一家地下商铺,眼线们守在入口附近,待富冈接近,众人互相交换了眼神。顿时,埋伏在四周的警察鱼贯而入——

  童磨不在!

  偌大的地下办公室内,只有妈妈桑和几个小工留守。

  富冈迅速查看过几间屋子,墙上到处挂着装饰用的油画,最里面是拍照用的房间,布置着缀满荷花的布景,就好像真的只是寻常模特公司一样……哪里不对。他立刻返回外间,留守的数人已全部被警方控制住。宇髓正在盘问为首的女人。

  她叫做夕雾,是这里的妈妈桑。小早川的日记里将她描述成善人,可事实究竟如何?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生得慈眉善目,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在哪?”

  “您指的是谁?”面对富冈冷冰冰的提问,女人不慌不乱得反问。

  “你的老板,童磨。”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我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

  “人先带回去。富冈,回去再问。”宇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

  嫌疑人被就近押送去了上野警署。这是一场让人十分不快的审讯。

  女人供认不讳。无论是诱骗少女卖春,还是对谋杀谢花兄妹的指控,细枝末节对答如流。她始终低眉顺目,言语谦卑,仿佛并非身在冰冷的审讯室,面对的也不是严肃的执法者。为了使那些被骗来的少女放松警惕,最开始的确只让她们从事正经的模特工作。几次之后,趁她们不备,喂下掺了药的茶水……就是这样把单纯的少女们推进万劫不复的泥潭。

  女人说,下了药的茶水是自己亲手调配、亲手送给少女们的。

  女人说,是自己让人拍下少女们被凌辱的照片,以此作为要挟。

  女人说,谢花梅用簪子刺瞎了客人的眼睛,就算自己不动手,她也会被客人‘处置’。

  女人还说,自己在阿美横开模特公司已有五六年,手下的势力都是自己培植的。

  女人唯独一口咬定从未听说过“童磨”这号人。

  富冈不信。但审讯了大半天,女人颠来倒去只不断重复相同的证词。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就此中断。

  窗外的梅雨却像少女的悲鸣,啜泣不止。

  “没别的办法了么?小早川的日记不能作为证据么?”从审讯室出来,富冈坐在楼梯口,声音嘶哑。

  宇髓从怀里掏出烟,重重得摇了摇头,“查不了了。万世极乐艺术协会是经过合法认证的,小早川的日记只能证明她受到过童磨的青睐,不能直接指控童磨是诱骗少女卖春的主使。那家伙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和新宿那边也有联系。你该知道,新宿和上面一直……而且——”

  “你能不抽么?”富冈盯着他划火柴的手,皱眉道。

  “不许打断前辈说话。”宇髓顿了顿,往稍远些的地方走去。

  很快,传来了火柴擦燃的细微声响。

  “而且,小早川纱雾的确是自杀。”

  这一句盖棺定论彻底截断了追查下去的线路。闷热的夏季,富冈像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四肢冰凉。

  “……我不会放弃的。”

  宇髓愉悦得笑了起来,“那得往上爬啊富冈,只有爬到足够高层的位置,才能有机会翻盘。”片刻,他又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对了,那姑娘该下葬了,你要不要去送送?”

  富冈什么都没说,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

  少女沉睡在冰棺里。

  断裂的肢体已经重新缝合,遭到致命碾压的腹部亦修复如初。

  苍白纤弱的躯体如同初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鸦羽似的秀发长长得垂落在胸前。

  她面容宁静,纤长的睫毛上隐约挂着细密的水珠,像是未曾来及落下的泪。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向自己投来的微笑,那是含泪的微笑,温柔得稍纵即逝。

  原来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在悲剧来临的那一刻之前,少女从未,从未向自己展露过笑颜。

  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而幻想实现的时刻,即是诀别。

  少女沉睡在冰棺里。

  身姿美丽脆弱得让他忍不住想紧紧拥抱。但他只是伸出手,隔着棺盖轻轻抚了抚她没有温度的脸颊。

  “对不起……”

  冰棺那样薄,薄得隔过生死。

 

*

  明天照常到来。

  梅雨过后,晴空如洗。

  富冈慢慢走上无缘坂车站的月台。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天边会呈现出宛如夕照般的深红色。

  像极了那日铁轨上洇开的少女的血。

  “啊,是红色啊。”

  富冈感慨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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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呓眠是杯钙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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